秋高马肥，水草丰茂。

可是从妖族再往南边走，景象就显得有些荒凉乏味了。

尽是黄沙。

不愧是北境，苦寒贫瘠得连品种优良的妖族战马都有些不适应。

妖族西线大军按部就班地向南推进，速度不快，这支兵马在十天之前，突兀遭到北府骑军的凶狠阻击，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四万妖族先锋骑军就有万余骑抛尸战场，从短兵相接到战事收尾再到马虎收尸，很多志在中原的妖族权贵都觉得还没缓过神。

其实也不能说全无征兆，在大军进入北府后，己方斥候就跟北境斥候硬碰硬死磕上了，很快就让获悉真相的妖族主将纷纷跳脚骂娘，好死不死的，竟然是盛州关外的白马游骑跑来这里撒野了！虽说已经拔营南下远离庙堂，可主帅程润生也好，手握精锐骑军的彭戈也罢，对于自家后院的动静，都不得不去关注那里的风吹草动，不让北门关一带见到一骑盛州斥候的身影，是皇帝陛下在朝堂上的亲口旨意，结果呢？雍常卿的雍家斥候死绝了，大将军万小飞的黑骑也死干净了，甚至据说连武道大宗师万小傅也把性命丢在了柔然平原，到头来白白让那个清河郡主和白马游骑校尉赵代一夜之间名动草原，如今更是大摇大摆来北府耀武扬威来了！

程润生是打老了仗的沙场名宿，所以当斥候的伤亡谍报不断传入帅帐后，就已经开始收缩阵线，也放缓了南下推进速度，显然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这支大军，主心骨是程润生，更是那拨在皇城无法无天惯了的豪阀贵族，很浅显的道理，大军主力正是那些豪阀贵族的嫡系。程润生虽然还顶着妖族七位大将军之一的头衔，归根结底，勉强称得上嫡系的兵马，不过就是三万余骑，比起如今的万骞还不如。

说实话，雍常卿亲自主持大局的中线那边是板上钉钉的胜势，连北门关都打下来了，北境大将莫棣的尸体都用棺材送回了皇城，形势一片大好，而程润生坐镇的西域战场好歹算是均势，虽说战损不小，可毕竟连北府军副将董文标都已战死，只可惜西州那边太拖后腿，大概是关羡潼真的太年轻了，竟然沦落到全军覆没的境地，给人在西州关外包了饺子，最后只跑掉一支不言骑，差点导致妖族满盘皆输，所以在心底，妖族大大小小的豪族门第，并不觉得北境边军真有什么可怕的，尤其是比盛州骑军和西州步卒要天生矮上一头的北府兵马，除了已经不足三万的北府军，还有拿得出手的一等精锐吗？再怎么瞪大眼睛去找，也没了。所以这些家伙几乎人人憋着一口恶气，尤其是阴魂不散的白马游骑，愈发惹人心烦。

拂晓时分，通宵整宿的一位老人在数名精壮扈从的陪伴下，缓缓走出那座戒备森严的牛皮营帐，来到一处小土坡登高南望，随行众人中，一名中年男子尤为引人注目，面对虎威犹在的老人，也没有半分拘谨意味，老人身材高大须发皆白，披甲佩刀，毫无腐朽老态，大抵而言，年龄相差一个辈分的他们，气势相当。中年男人正是大将军程润生，而老人则是在妖族军中名声不显的彭戈，此人在妖族江湖是一等一的枭雄巨擘，从不曾听说有领兵打仗的履历，这次本该率领八千精骑直奔西州救火，不知为何会孤身绕道至此，任由八千骑军直插北府，似乎未免也过太儿戏了。

彭戈赶巧，亲眼见到那万余先锋骑军的消亡，然后就打定主意不挪窝了，随军南下一待就待了这么多天，在这期间，这位差不多能够用“硕果仅存”四字形容的妖族武道宗师，还极有闲情逸致地亲自出手了两次，斩杀了四五十骑原本已经脱离战场的盛州游骑。程润生当年亲自调教出来的斥候，在妖族边军里名声不算小，只不过比起黑骑或是雍家斥候，还是要逊色不少，这不是说程润生的治军用兵就输给那两人，既然程润生能够把持军政那么多年，自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人物，只是程润生近十年很少再去边关军中亲力亲为，故而这次领军南下，他不由得百感交集，久疏战阵，就算兵法韬略没如何落下，可是很多细节，确实是无法像当年那般运转如意了。

如果是十多年前的自己，那四万先锋骑军就绝不至于胆敢冒失前突，擅自与北府军展开撞阵，但这不是真正让老人感到疲惫的地方，而是更不为人知的一些内幕，表面上是豪阀子弟桀骜难驯，贪功冒进以至出师不利，事实则是程润生本意就是让战力差强人意的那支先锋骑军作为诱饵，诱使北府军深陷泥泞，他早已准备好一万亲军精骑蓄势待发，只等战事稍稍僵持，就能够在关键时刻增援战场，最终一锤定音，一口吃掉至少一万骑，哪怕是两万兵马换一万北府军，程润生都是大胜，无论是虚头巴脑的气势还是实打实的局势，皆是如此。

但是相较那些荡气回肠的野战主力对决骑战，程润生在这场只能够称为转瞬即逝的小规模接触战中，就发现自己有些力所不逮了，第一是高估了先锋骑军的战力，低估了北府军的冲阵之劲，以至于等到一万亲军的投入战场，从原本的螳螂捕蝉变成了纯粹的救援，更加致命的是在接下来的战局预测当中，程润生认为发动突袭的北府骑军主将，也存有诱敌深入的念头，所以用兵持重的程润生在稍作犹豫之后，虽然让一万亲军精锐展开果决追击，但是严令骑将不得脱离主力五十里，也就意味着战功大小，只在五十里路程之内，最后那名骑将带给程润生一个哭笑不得的真相，追杀五十里听命停马后，剩下三千余敌骑扬长而去，除了远远游曳在战场之外的数十骑白马斥候，这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北府军，根本就没有任何援军！

小主，

哪有这么打仗的？

跟程润生打过交道的北境边关大将，北门关莫棣也好，北境都护许抚州也罢，又如于正刘祁之流，可都没这么失心疯！

程润生忧心忡忡，举目远眺，皱眉不语。

老人瞥了眼程润生的神色，笑道：“大将军，只要撇开后方的广袤西域，其实北府就这么大点的地方，北境用兵再奇，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折腾不起大风浪的。哪怕灵山为北府增添两万血佛族僧兵，依然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程润生摇头道：“兴城有灵武军镇数支赢家边军精锐遥相呼应，又有罗宁则的虎豹骑帮忙撕扯战线，无论是战略纵深还是兵力对比，都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劣势。何况……”

彭戈接过话头，笑意更浓，“怎么，大将军也担心沈轻舟果真出现在西域？”

程润生坦然道：“我相信当世任何一位武将，都没谁能够轻视晋王。”

彭戈笑道：“只要西域兵力始终没有汇聚一处，我相信都不会是大将军的对手。三万北府军现在都是绷紧的一根弦，至于曹先云麾下的西域青壮更是七拼八凑，很难去打那种硬仗，满打满算，西域本土兵力，也就是七万，大将军麾下却是足足十五万之多，且随时能够从人妖边境获增援，只要不是一战即溃……”

说到这里，彭戈自嘲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一来是这话有些不吉利，二来是这种观点太过荒诞。

西域不是战场奇特的西州关外，而程润生也不是关羡潼，再者自顾不暇的盛州边军，再也无法腾出那么多奇兵投入西域战场。

程润生一笑置之，道：“只是沈轻舟这个年轻人，就让罗政钱卫这些打过硬仗的将军都吃了大亏，现在西域年轻人更多，这让我情何以堪啊。”

彭戈想起那桩秘事，由衷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

程润生偏转视线，望向兴城以西的地带。

妖族一等一的步军精锐，从各座军镇临时抽调而出，总计三万余人，直扑北府。

此时大概已经攻入掖城和天河城。

罗宁则那支骑军，也就彻底没了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