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知道她这样的人肯定会有一番作为的。虽然她超脱了苦海,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但我还是免不了会伤感和思念她。”接着又想:“虽然临终前没见到她,现在还是去她灵前拜一拜,也算尽了这五六年来的情谊。”
宝玉心里想着要去拜祭晴雯,急忙回到房中,重新换了一身衣服,只说自己是去看望黛玉,便独自一人出了园子,前往之前晴雯住的地方,心里想着晴雯的灵柩应该停放在那里。可没想到,晴雯的哥嫂见她一咽气,就赶忙回去禀报了,一心想着能早点拿到几两发送的例银。王夫人听说后,就吩咐赏了十两烧埋银子,还下令说:“立刻把她送到外头焚化了!得女儿痨死的人,绝对不能留!”晴雯的哥嫂听了这话,一边拿了银子,一边雇了人来给晴雯入殓,然后把她抬到城外的化人场去了。晴雯剩下的衣服、鞋子、簪子、耳环等,大约能值三四百两银子,她的哥嫂就自己收起来,留着以后用。两人把门锁上,一起去送殡还没回来。宝玉到了地方,扑了个空。
宝玉一个人在那里站了半天,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转身又回到园子里。等回到自己房中,觉得十分无趣,就顺着路去找黛玉。偏偏黛玉不在房中,宝玉问丫鬟们她去了哪里,丫鬟们回答说:“去宝姑娘那里了。”宝玉又来到蘅芜苑,只见里面寂静无声,空空荡荡,房间里的东西都被搬走了,不禁大吃一惊。这时,正好看见几个老婆子走过来,宝玉赶忙问这是怎么回事。老婆子说:“宝姑娘搬走了。这里交给我们看着,东西还没搬完呢。我们帮忙送了一些东西过去,也快忙完了。你也请出去吧,让我们打扫一下灰尘,以后你也不用再往这边跑了。”
宝玉听了,愣了半天,看着院子里的香藤异蔓,依旧是翠翠青青的,可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比昨天凄凉了许多,心里更加伤感。他默默地走出来,又看到门外的翠樾埭上半天都没有人来往,不像以前,各处房中的丫鬟们会不约而同地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他又俯身看那埭下的水,依旧是缓缓地流淌着。宝玉心里想:“天地间竟然有这么无情的事情!”他悲伤感慨了一番,又想到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丫头都走了,晴雯也死了,现在宝钗也搬走了,迎春虽然还没离开园子,但连着几天都没回来,而且还有媒人不断地来求亲,估计园子里的人很快都要散了。
即使自己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去找黛玉相伴一天,回来后再和袭人相处,就他们两三个人,说不定还能同生共死。想着,他又往潇湘馆走去,可偏偏黛玉还没回来。宝玉想,黛玉应该是出去送宝钗了,自己也该去送送才是,可又实在不忍心再去感受那份悲伤,最后还是决定不去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来。 正在宝玉不知所措的时候,忽然王夫人的丫头来找他,说:“老爷回来了,正找你呢,又有了好题目。快走,快走。”宝玉听了,只好跟着丫头出来。到了王夫人房中,他父亲贾政已经出去了。王夫人让人把宝玉送到书房。
此时,贾政正和一众幕友们谈论着寻秋的趣事,又说:“聚会快散的时候,忽然谈到一件事,真是千古佳谈,用‘风流隽逸,忠义慷慨’这八个字来形容再合适不过了,这倒是个很好的题目,大家可以作一首挽词。”众幕宾听了,都急忙请教是什么样的妙事。 贾政于是说道:“从前有一位被封为恒王的王爷,出镇青州。这恒王最喜欢女色,而且在处理完公事之余,还喜好习武,因此挑选了许多美女,每天练习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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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公事办完,就会连续几天设宴,让这些美女练习战斗和攻城拔寨的本事。他的姬妾中有一位姓林,排行第四的女子,容貌出众,而且武艺高强,大家都称她为林四娘。恒王对她最为得意,于是破格提拔林四娘统领其他姬妾,又称她为‘姽将军’。”众清客都称赞道:“真是妙极神奇。竟然在‘姽’字下面加上‘将军’二字,反而更显得妩媚风流,真是绝世奇文啊。想来这恒王也是千古第一风流人物了。”贾政笑着说:“这话自然没错,但还有更神奇、更让人感叹的事。”众清客都惊讶地问道:“不知道下面还有什么奇事?”贾政接着说:“谁知道第二年,‘黄巾’‘赤眉’等一干流贼余党又聚集起来,在山左一带抢掠。恒王认为这些流贼不过是些乌合之众,不值得大动干戈,于是轻装骑马,前去围剿。
没想到这些贼众十分狡猾,有不少智谋,恒王两次交战都没有取胜,最终被众贼所杀。于是青州城内的文武官员们都说:‘王爷都打不过,我们又能做什么!’于是就有了献城投降的打算。林四娘得知这个噩耗后,立刻召集众女将,发令说:‘我们都承蒙王爷的恩宠,活在这天地之间,却无法报答他万分之一的恩情。如今王爷为了国事而死,我也打算为王爷殉身。你们愿意跟随我的,就立刻和我一起前往;不愿意的,也可以早点各自散去。’众女将听了她的话,都说愿意跟随。于是林四娘带领众人连夜出城,直接杀到贼营中。
众贼没有防备,被斩杀了几员首贼。但后来贼众一看,不过是几个女人,料想她们成不了大事,于是掉头反击,奋力一战,把林四娘等人全部杀死,但也成就了林四娘的一片忠义之志。后来这件事报到中都,从天子到百官,没有不感到惊骇称奇的。之后,朝中自然又派人去剿灭这些流贼,天兵一到,这些流贼就被消灭得一干二净,这里就不必细说了。单说林四娘这件事,各位听了,觉得可不可敬可佩呢?”众幕友都感叹道:“实在是可羡可奇,真是个好题目,确实应该大家作一首挽词来纪念她的忠义。”说着,早有人拿来笔砚,按照贾政所说的话,稍加改动了几个字,就写成了一篇短序,递给贾政看。贾政说:“也就这样吧。
他们那里已经有了原序。昨天又奉了恩旨,要核查前代以来应该加以褒奖,却被遗漏而没有上奏的各类人等,无论僧尼、乞丐还是妇女等人,只要有一件值得嘉奖的事,就把他们的履历汇总送到礼部,以备请求恩奖。所以他们的原序也送到礼部去了。大家听到这个消息,所以都想作一首《姽词》,来纪念林四娘的忠义。”众人听了,都笑着说:“这是应该的。只是更让人羡慕的是,本朝的这些恩典真是千古未有,是历代都比不上的,真可谓是‘圣朝无阙事’,唐朝人竟然预先就说出了这句话,如今正好应在本朝。
如今年代,这句话才算是名副其实了。”贾政点头说:“正是如此。” 说话间,贾环叔侄也到了。贾政让他们看了题目。贾环和贾兰虽然也能作诗,但论起学问的扎实程度,和宝玉相比也差不了太多。只是第一点,他们两个走的是不同的路子,若论起科举仕途的学问,似乎比宝玉略高一些,但要是论起杂学,那就远远比不上宝玉了;第二点,他们两个人的才思比较迟钝,不如宝玉那样空灵娟逸,每次作诗就像写八股文一样,难免显得刻板、平庸、晦涩。
宝玉虽说不能算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读书人,但好在他天性聪慧灵敏,而且向来喜欢阅读各类杂书。他觉得古人的作品中,有的是凭空编造,有的存在失误,没必要过于拘泥和计较。要是总是畏首畏尾,即便堆砌出一篇文章,也会觉得毫无趣味。因为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每次看到题目,不管难易,他都能轻松应对,就像那些能言善辩、油嘴滑舌的人一样,没什么事实依据,却能凭借着一张巧嘴,长篇大论、东拉西扯地敷衍出一篇话来。虽然这些话没什么根据可查,但他说得头头是道,让在座的人都如沐春风。即使有说话严肃、坚持正统的人,也无法压制住他这种潇洒不羁的风格。 最近,贾政年纪大了,对功名利禄的追求也淡了许多。
其实,他年轻时也是个喜好诗酒、放纵不羁的人,只是在子侄辈面前,不得不督促他们走正途。近来看到宝玉虽然不爱读书,却在诗词方面颇有领悟,仔细品评起来,也不算太辱没祖宗。贾政想到祖宗们也大多如此,即便有精通科举学业的,也没一个能发迹,看来这也是贾家的命运。再加上母亲对宝玉溺爱有加,贾政也就不再强行逼迫宝玉专注于科举学业了。所以,最近他对宝玉的态度就是这样。
贾政又希望贾环和贾兰在专注科举学业之余,能有宝玉那样的才学,因此每次要作诗时,必定把他们三人一起叫来,让他们同时创作。 闲话不多说。且说贾政又让他们三人各自写一首吊唁林四娘的诗,谁先完成就有赏赐,写得好的还会有额外的奖赏。贾环和贾兰最近在众人面前已经作过几首诗了,胆子也越来越大。如今看了题目,就各自去思考创作了。不一会儿,贾兰先写好了。贾环生怕落后,也很快有了诗作。两人都把诗写好记录下来了,宝玉却还在那里出神思考。贾政和众人便先看贾环和贾兰写的诗。 贾兰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诗中写道:“姽将军林四娘,玉为肌骨铁为肠,捐躯自报恒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众人看了,都纷纷称赞:“小哥儿才十三岁,就能写出这样的诗,可见家学渊源深厚,真是名不虚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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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笑着说:“小孩子家的言辞,能写成这样也不容易了。” 接着看贾环的诗,是一首五言律诗,写的是:“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众人评价道:“这首更好。到底是大了几岁,立意就是不一样。”贾政说:“还算不错,不过情感还不够真挚恳切。”众人说:“这已经很不错了。三爷才比小哥儿大两岁,都还没成年,能如此用心,再过几年,说不定就像大阮小阮一样有才华了。”贾政笑着说:“过奖了。只是他不肯好好读书,这是个缺点。” 随后,贾政又问宝玉写得怎么样了。
众人说:“二爷心思细腻,写出来的诗肯定又是风流悲感,和他们的不一样。”宝玉笑着说:“这个题目不太适合用近体诗来写,得用古体诗,或者写成歌行体,作一首长篇的诗,才能表达得真挚恳切。”众人听了,都站起来点头拍手说:“我们就说他立意不同嘛!每拿到一个题目,他必定先考虑这种体裁适不适合,这就是老手的高明之处。就像裁剪衣服一样,没下剪刀之前,得先量好身材尺寸。
这个题目叫《姽词》,而且已经有了序,肯定得用长篇歌行体才符合体裁要求。可以模仿白乐天的《长恨歌》,或者温八叉的《击瓯歌》,或者李长吉的《会稽歌》,或者写成咏古词,半叙述半咏叹,语句流利飘逸,才能达到最佳效果。” 贾政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于是拿起笔准备在纸上记录,又笑着对宝玉说:“既然这样,你念我来写。要是写得不好,我可就捶你。谁让你先夸下海口了!”宝玉只好念了一句:“恒王好武兼好色。”贾政写下来一看,摇着头说:“太粗俗了。”一位幕宾说:“要的就是这种古朴的风格,其实不算粗俗。且看看他后面写的。”贾政说:“暂且先留着。”宝玉接着念道:“遂教美女习骑射。秾歌艳舞不成欢,列阵挽戈为自得。”
贾政把这几句写出来后,众人都说:“单这第三句就古朴老到、刚健有力,写得非常妙。这四句平平叙述,也很得体。”贾政说:“别胡乱夸奖,且看看他接下来怎么转折。”宝玉又念道:“眼前不见尘沙起,将军俏影红灯里。”众人听了这两句,都叫起来:“妙啊!这句‘不见尘沙起’承接得好,又接了一句‘俏影红灯里’,用字和造句都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宝玉接着念:“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
众人听了,拍手笑道:“这就更形象地描绘出画面了。当年宝公莫不是也在座,既看到了她的娇美,又闻到了她的香气?不然,怎么能体会得如此细致入微。”宝玉笑着说:“女子习武,就算再勇猛,也比不上男人。不用问也能想象出她们娇弱羞怯的样子。”贾政说:“还不快接着写,又让你有机会说嘴了。” 宝玉只好又思考了一会儿,念道:“丁香结子芙蓉绦。”众人都说:“转韵到‘绦’,押‘萧’韵,更妙了,这样语句才更加流利飘荡。
而且这一句写得绮丽柔媚,非常精妙。”贾政写下来后,看了看说:“这一句不好。前面已经写过‘口舌香’‘娇难举’,没必要再写类似的。这是笔力不够,所以才用这些华丽的辞藻来凑数。”
宝玉笑着说:“长篇歌行体也需要一些词藻来点缀,不然就会显得单调乏味。”贾政说:“你只顾着用这些词藻,但这一句后面要怎么转到描写武事上呢?要是再多说两句,岂不是画蛇添足了。”宝玉说:“这样吧,下面一句转折并收尾,我觉得应该可以。”
贾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事?开头说了一句很宽泛的话,现在又想一句既转折又收尾的句子,岂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宝玉听了,低下头想了一会儿,说出了一句:“不系明珠系宝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