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祸起龙门【上】

桥洞里钻出一艘货船来,青黛站在船头的灯影里,仰头冲着桥上喊道:“什么事儿这么开心,离老远就听见你笑。是涨俸禄了,还是捞着了个金龟啊?”

“就你话多。”叶雪澜回嘴喊了一句,又对卫无端道,“海上风浪颠簸,总捕头不惯乘船,要不就留在这里等我吧?”

卫无端道:“跟着姑娘来,就是为长见识的,还请姑娘成全。”

见他抱拳垂头,一副恭敬恳请的样子,叶雪澜忙道:“不敢当,那就得罪了。”

她上前抓住卫无端的胳膊,与他一起自桥上跳下,轻轻落在货船的甲板上,扶他站稳后才放开手。

船舱的门敞着,里面已经备好了酒菜,还生了一盆炉火御寒,旁边坐着裹着披风的池渊。

池渊见叶雪澜带着卫无端一起出现,只冷冷看了一眼,随即转了脸去吩咐侍立一旁的人传令开船,既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寒暄客气。

叶雪澜拉过青黛悄声道:“池公子怎么在这儿?”

青黛失笑道:“掉水里的可是他家的东西,他不在这儿谁在这儿?”

“我是想说……算了,都已经这样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船让他打道回府。等会儿我下水的时候,你可千万看好池公子,别做出什么大家都不好交代的事儿来。”

青黛看向卫无端,只见他站在甲板上,身体僵直,扶着船边不敢离手,于是低声笑道:“放心吧,别看池渊坐得好像有模有样、稳稳当当的,其实比卫无端强不了多少。他们俩真动起手来掉水里,那绝对一死一双谁都跑不了。池渊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跟着来就是为了亲眼看见货,落个心里踏实。”

“那就好。”叶雪澜让青黛先进船舱去,自己陪卫无端站在甲板上。

悬剑桥渐远,龙门渐近,货船在入海口附近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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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海防堤上出现一个人,两手各提一灯笼,一红一绿。只见他两只胳膊忽上忽下,一会儿红高绿低,一会儿都举过头顶,一会儿又端平了动也不动。

卫无端指着那人好奇道:“叶姑娘,他在做什么?”

“指路。天黑没月亮的时候,全靠岸上的人指挥,归来的船才能顺利靠岸。”叶雪澜指着绑在船桅最高处那一溜比人还长的黄色灯笼,“他看着这一串灯的长短来判断船和堤岸之间的距离,然后用手里的灯笼告诉船上的人该往哪个方向走。那一红一绿的灯笼来回变换,是在用灯语传递消息。”话音才落,只听铁链哗啦作响,叶雪澜拉着卫无端往船舱里走,“下锚了,这里应该就是沉船的地方了。”

进了船舱,叶雪澜对池渊道:“池公子,我是公门中人,肯定不会眼看着六扇门的总捕头出事不管。所以呢,咱们今儿就是来捞东西的,大家同坐一条船,往日的事情都且放下,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您觉着可好?”

池渊紧抿着嘴点了下头,冲着对面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睛看向卫无端。卫无端扶着船舱壁走过去,深吸了口气后盘腿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如坐禅似的一动也不动。

叶雪澜与青黛对视一眼,先后从船舱中出来,走到船尾甲板上。

青黛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背过身去面朝大海。叶雪澜脱了罩在外面的官袍,叠好后交给青黛,斜挎着从不离身的布袋,将鱼刀塞进布袋里,又脱了靴袜,赤脚走到船边。

早有伙计手里拿着铁钩等在一旁,叶雪澜拿过铁钩挂在布袋上,不等青黛“小心”两个字出口,就纵身一跃,消失在海里。

只见铁钩上连着粗麻绳,扯得船上的辘轳旋转不停。转眼间,辘轳上绳子全部放完,紧紧地绷住。

这一绷就是小半个时辰,绳子那头什么动静都没有。

海面除了拼命摇晃货船的海浪之外,还有什么谁也看不清楚。

防海堤上的人打了灯语,问还要等多久。

船上的人用灯语回复,不知道。

青黛先沉不住气了:“这下面不会真有什么怪物吧?你们在这儿翻了船的人,回来都怎么说的?”

“当时都只顾着逃命了,上来了才反应过来,是撞了什么从前没有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活的还是死的,多大个儿头,打哪儿来的,愣是没人说得出。起先下去捞货的那两位……”伙计说到这儿,忽然停住,小心翼翼地看了青黛一眼后,转了话题,“青姑娘,外头风大,您还是进船舱里面等吧。”

“起先下去那两位怎么?”青黛盯住伙计的脸,厉声道,“把话说完。”

伙计吓了一跳,赶紧回道:“也是这样,绳子一下拉到头,然后就没动静了。等了足两刻钟的时间,紧绷的绳子才松开。可拉上来一看,连人带钩子都不见了,只剩下个绳子头儿,上面还渗着血。”

青黛急忙问道:“人呢?”

“不、不知道啊。”伙计被她凶得缩着脖子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都、都说让海妖给吃了。”

“海妖?”青黛直了眼,手中官袍落在甲板上,她也顾不得捡袍子,忙地叫道,“把人拉上来,快,拉上来!”

不等伙计们的手碰到辘轳,绷着的绳子忽然松了。

所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让你们拉绳子,都聋了吗?”青黛吼道,“赶紧把人拉上来,不然我就把你们全扔下去喂鱼。”

没等最后一句说完,只听叶雪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么高的浪头,也浇不灭你这火暴脾气。”

青黛回头,看见叶雪澜背对着她坐在船边,两腿鱼尾巴似的一甩,转过身站在甲板上,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发丝紧贴在额头上,还好脸色仍旧红润,不然就是十足十的水鬼。

“阿雪。”青黛几步冲到叶雪澜面前,一把抱住她,“谢天谢地,你总算上来了。”

叶雪澜拍着她的后背,故作轻松地笑道:“平日里总说我像条鱼,你见过哪条鱼会在水里淹死?”

“我是怕你被大鱼给吃了,他们说下头有海妖。”

“信他们胡说。是因为海水倒灌得厉害,改了水底下的地形走势,容易被困住。一口气上不来,可不就只能等着淹死?”

青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埋怨道:“呸呸呸,什么淹死不淹死,以后不许瞎说话,听见没有?”

“好好好,我长命百岁。”叶雪澜扶着青黛的肩膀,将她从身上扒下来,对一旁的伙计道,“赶紧把东西拉上来。”又从布袋里取出一个钵盂大小的蚌放在青黛手里,“给,顺手给你捞的。”

青黛瞪圆了眼睛,只有口型不出声地问道:“翠珠?”见叶雪澜点头,又问道,“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入海口?”

“海水倒灌。”叶雪澜面色凝重,压低声音问,“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锱铢门的漕运商号把所有船都停了?尤其是大货船,这半个月里先别走入海口了,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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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黛诧异地看着叶雪澜:“漕运上上下下都指着海上来的货船吃饭,别说我只是个传信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这么大本事让他们把船停了。”

“连斩龙渊里才有的蚌都被冲出来了,谁知道这倒灌的海水里,还藏着什么其他要命的东西?这次运气好,船上的人都生还,只赔上了一船的货而已,下一次可就难说了。船毁人亡的损失可是他们承担,让他们先停了货运也是为他们好。”

“你不是这行当里的人,不懂其中的门道。且不说这一个月里来来往往数十的船,只有两条出事了而已。就是十成里丢了五成,他们也还是有赚的。”青黛握了握叶雪澜的手劝道,“别想了,咱们能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生死有命吧。来,先把衣服穿上,别冻着。”

“嗯。”叶雪澜舒展愁眉,接过青黛刚从地上捡起的袍子。

船舱里的两个人听见叶雪澜平安归来,东西顺利出水,也都结束了“坐禅”,扶着舱壁走出来看。

卫无端刚到甲板上,就听见叶雪澜对青黛道:“我不管,谁让你把我的衣裳丢水里了,怪冷的,快把你的衣服给我穿,不然我写信给师父告状。”

他没听见青黛说了什么,只看她抱着一只蚌笑眯眯跑过来,抓着池渊一起往船边去了,剩下叶雪澜拎着还在滴水的官袍,叉腰站在原地哭笑不得。

卫无端脱了自己的外袍,歪歪斜斜地走到叶雪澜面前,道:“叶姑娘不嫌弃的话,就先穿这个吧。”

青黛正在不远处跟池渊一起验货,回头笑道:“瞧见没有,我说会有人给你送衣服,你偏不信。”

“你又知道。”叶雪澜红着脸瞪了她一眼,向卫无端道了谢之后,接过外袍披在身上。

船载着从水里捞出的一大箱东西返航,四个人都回到船舱里坐下。

池渊和卫无端都面色惨白,拧着两道眉,强撑着装没事,却是欲盖弥彰。

青黛终于忍不住道:“两位若是晕船想吐,那就吐吧。风浪这么大,晕船也不丢人嘛。”

她才说完,池渊猛然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出了船舱,连门也没顾上关。

夜风倒灌进来,将披风带起的味道从门口堵了回来,正落在卫无端的鼻子前。

火药?他剑眉一扬,露出诧异表情,扭头看向身旁的叶雪澜。

叶雪澜轻轻摇头,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货船停在桥东镇的码头,青黛本想留两人在桥东镇歇一晚,奈何叶雪澜坚持要立刻回并州府,只得寻了船送她和卫无端先回去。

渡船上,叶雪澜盖着卫无端的袍子,靠在船栏杆上闭目养神,听着河水哗啦作响。她忽然开口道:“总捕头想查这件事?”

“那么一大箱子火药……”对面的卫无端嘟囔了半句,反问叶雪澜,“姑娘不想让我查?”

“总捕头想查什么?来历还是去向?”

“只需半箱就能把整个并州府城都翻过来,姑娘一点儿都不担心吗?”

叶雪澜睁开眼睛,道:“这不是我捞起的第一箱火药,也不会是最后一箱。”

“姑娘是公门中人,应该很清楚,依照律法,走私火药可是重罪,被抓到就是斩立决。”

“上个月那箱掉水里捞不上来,还是漕运的御史亲自来龙衙找我的。”

“这么说是官商勾结,一起走私火药?”

“打不通官府门路的才叫走私,打得通那就是官货商运了。”叶雪澜微微一笑,“总捕头在天府多年,又是因为有人徇私回护锱铢门才一怒之下离开天府的,这其中的事情应该比我看得清楚。”

卫无端了然点头,又问道:“火药的去向呢?”

“开山。”叶雪澜简短作答后沉默不语,思虑再三才继续道,“并州靠山面海,盛产两样东西。一是海盐,二是铁石,两项都是官府的产业,海盐有盐户,铁石有铁户,卖身给官府,领官粮糊口,另外,每一年蒸海取盐的盐户领铁锅,开山取石的铁户领火药。”

“朝廷一向对火药管制极严,官铁所需只能由盐铁司发放。发的不足量,所以就要自己买?”

“嗯,管制越严,黑市上火药的价格也就越高,转手能翻三五倍不止。火药从盐铁司出来就只剩下了八成,再经过层层盘剥,到铁户手里时已不足三成,这中间的人都攥着火药却找不到门路变成银子。而并州这边呢?火药的量一年比一年少,要求上缴的铁石却一年多过一年,铁户想活下去,就得弄到更多的火药开山。一头有货,一头有需求,正好池家在并州有产业,在京里又因有皇商的背景多有相识,自然乐得牵桥搭线,从中获利。”

“本金、运费再加上一路穿州过府需打点各处漕运司,这成本可不是小数目,即便不算上走私火药的风险,想要获利,卖出的价格恐怕也不会低于市价吧?”

“正经卖的话,价格自然不会低,铁户们也买不起,所以他们是以物易物。”

卫无端拧眉沉吟,恍然大悟道:“以火药换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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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

卫无端称赞道:“不愧是世代从商的人家,天生一个会做生意的脑子啊!在黑市买卖东西的多是江湖人,而江湖上除了擅长制作火器暗器的门派之外,可没多少人需要火药。铁就不一样了,血肉之躯再强也比不上刀剑锋利。”他屈指弹了一下随身的佩刀,“的的确确是一笔好买卖,难怪姑娘愿意帮忙。”

叶雪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复又闭上眼睛,没理卫无端这句话。

卫无端继续道:“难道在下说错了?于铁户而言,偷卖官家铁石,尚有可以瞒住不被官府知道的侥幸,可岁末不能如数交齐铁石,会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两相权衡,这不算是一笔好买卖吗?”

叶雪澜闻言,睁眼看他,面露惊讶。

卫无端故作无辜地道:“叶姑娘总不会是认为,卫某方才是指姑娘你参与了分赃吧?”

叶雪澜抿嘴一笑道:“难道总捕头就没有怀疑过?”

“没有。”卫无端干净利落地回答,“若是贪财好利之辈,又怎么会留在龙衙当个穷捕头呢?麻烦不断还得拼命。凭你这一身本事,在并州又是独一无二的,随便帮人捞一次东西,恐怕都比在龙衙里一年的俸禄还多。”又感慨道,“我是头一遭知道,原来水性好是可以赚钱的。姑娘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你好好学这水里的本事,等以后不在六扇门了,就来并州专门给人捞东西。”

“往年潜河可比现在太平多了,各个商号,尤其是百年老字号的,可没那么多船毁人亡的事儿。”叶雪澜一手搭在栏杆上回头看向河面,表情凝重,“只要今年平平安安过去,以后也还是一样的。”

眼神晃了一晃,她转回头对卫无端笑道:“所以靠捞东西过日子,可能还比不上当捕头呢,尤其比不上在六扇门当捕头,那可是京城的衙门,天子脚下。”

“姑娘想来吗?”这话显然是还没来得及过脑子,就已经问出去了,故而才一出口,卫无端就立刻手足无措,忙忙地解释,“那个什么,主要因为我们六扇门的捕头全都是我这种旱鸭子,一旦遇上了这次这样的贼,只要他下了水,我们就全都束手无策了。姑娘水性好,谁都比不上,嗯,如果你肯来的话,我去跟高总捕头说,刑部的调令也不成问题。”

等了等,见叶雪澜没吭声,卫无端又补充道:“六扇门是个缉捕凶徒盗匪的衙门,比起巡捕江湖的四个衙门,没有那么威风,却也没有那么多利弊权衡束手束脚。只要我卫无端还是总捕头,六扇门就决不会徇私枉法。”

听他不住口地说完这一长串的话后,叶雪澜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下目光道:“多谢卫总捕头的好意。”

“啊。”卫无端木然张了张口,转头看向前方渐近的码头,片刻后看着叶雪澜笑道,“刚才的话,是在下冒昧了,还请叶姑娘别放在心上,真拐了高总捕头的得力下属,他还不得追到六扇门去,使出刑刀,把我片成片晒成干?”

叶雪澜掩口轻笑,起身将盖在身上的袍子还给卫无端:“那条鲶鱼,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就会有下落了,这么短的时间里,我虽不能让你学会下水捞东西,但可以教你怎么在水里漂,至少下次再来并州,不慎掉进水里,不会被水呛得不省人事,卫总捕头可愿意学吗?”

“当然愿意,姑娘肯教,在下求之不得。”

“正好今天该我当值训练他们水性,等下这船会将总捕头一直送到驿站门口,折腾一宿也都乏了,咱们都且先回去歇一歇。晌午之后养足了精神,来龙衙找我吧。”

叶雪澜在前方码头下了船,面带微笑目送渡船离岸,而后收起笑容,转身朝着龙衙一路疾行。

此时龙衙尚未到点卯的时候,门虽然开着,可前堂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转到后院,见沈敬山从捕头们居住的侧院出来,一面走一面放下挽到手肘的袖子。

叶雪澜急忙迎上去问道:“高头儿呢?”

沈敬山吓了一跳:“你这慌慌张张的,出什么事儿了?”顿了顿,惊叫道,“难道是提前了?”

“没有没有,你别乱想。”叶雪澜连忙摆手,“是我找高头儿有事,他人呢?”

沈敬山松了口气,道:“昨天你走之后,高头儿就一直在卷宗室里,估计还没出来。你来得正好,我还打算去找你呢。”

“有事儿?”

“你去叫头儿出来吃饭吧,他昨天晚饭就没吃。”

叶雪澜奇道:“这每天叫头儿起床吃早饭,不一直都是你负责吗?怎么今天让我去?”她眼睛一转,凑到沈敬山面前笑道,“沈大哥,你又挨骂了吧?”

“知道还问。”沈敬山苦着脸回答,“我跟你说,昨天我脚刚迈过卷宗室的门槛,就被骂出来了,现在别说进去了,就是路过被他听见脚步声,都会挨骂。”

“有这么严重?为什么啊?”叶雪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因为昨天那两桶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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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十有八九是。”沈敬山叹了口气,又讨好地笑道,“头儿从来不骂你,连对你大声说话的时候都少,你去叫他出来吃饭,他肯定出来。”

“你这不是推着我去触霉头嘛?”叶雪澜脸上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却还是和他一起往卷宗室走,“听你这说法,头儿现在就是桶火药,放在那儿没人招没人惹都可能炸了,更何况主动去招惹?还不立刻就粉身碎骨了?”

“你是咱龙衙里水性最好的捕头,所以一向就只有你敢去捋老虎须。”沈敬山推着叶雪澜加快脚步,“再说了,你不是找他有事儿吗?看你刚才那火急火燎的样,肯定是耽误不得的大事情,你呢就先忙你的事儿,捎带嘴提一句让头儿出来吃饭就行。”

沈敬山将叶雪澜推到卷宗室门口,转头就跑,直到离着卷宗室有大半个院子远了,方才停住脚,不住地冲着叶雪澜作揖,苦苦哀求。

叶雪澜无可奈何地点头答应,抬手叩门。

门并未上锁,她轻轻推门进屋,只见高行周正伏案休息,手边放着昨日卫无端送来的紫檀盒。盒盖已经打开,露出里面的书册。封面用黄绸包裹,正中以朱砂写着“中州志”三字,旁侧另有小字“补”。盒中一共两册,另有一册压在高行周的胳膊下,只露出左上角几个字,“待化为龙形,以”。

尚未来得及细看后面的字,叶雪澜就被高行周的怒吼给吓了一哆嗦:“滚出去!”

她忙后退两步,垂头抱拳道:“总捕头,我……属下有事禀告。”

高行周“啪”一声将书册翻扣在书案上,瞪着叶雪澜吼道:“我的话没听见?”

“总捕头,事关重大。”叶雪澜偷偷抬眼,见高行周仍旧怒容满面,连忙又低下头,“属下先告退,等总捕头有时间了,再、再来说。”

她转身逃命似地冲到门口,脚还没碰着门槛,身后传来高行周的声音:“回来,听你这公事公办的口气,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叶雪澜听这声音里盛怒稍减,定了定心神,转身回到书案前,毕恭毕敬地道:“属下昨天夜里去了入海口,发现有东西触发了水底的机关。”

“哦?”高行周靠在椅子上看着她,“什么东西?”

“不知道,属下在水底找了一圈,没见到什么怪异的东西。”

“尸体也没有?照理说,那机关应该从不落空才对。”

“只有几具人尸挂在机关上,应该是前两日沉船的和下海捞东西的。”叶雪澜抬眼看着高行周,“属下来找总捕头,就是为了这个。”

“人?”高行周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可能,人力微弱,绝无可能触发机关。”

“属下的意思是,这机关现在已经开始要人命了。”叶雪澜解释道,“前几日,海水还没倒灌得这么厉害,机关动力不足,并没有完全展开,可昨日看时,那机关已经如海底暗礁大小了,照这么下去,不仅吃水深的货船在经过入海口时会撞上,连普通的渡船渔船也难以幸免。”

“你想干什么?”

“这机关能不能拦住上游入海的鱼蟒尚还是个未知,可给来往船只造成了损失,伤人性命却是实打实的。属下以为,既然距离化龙为祸还有一段时间,那没有必要现在就开启,不如派人下去给关了。”叶雪澜又忙补充道,“属下愿意去。”

“我就知道。”高行周食指隔空点着叶雪澜,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时候能好好拎清这里面的轻重?”

“回总捕头,属下拎得挺清的。”

高行周豁然起身绕到书案前站定,俯视矮他一头的叶雪澜:“我问你,当初为何要建这机关?”

叶雪澜小声道:“化龙之祸时阻拦入海鱼蟒。”

“那现在这机关为何会开启?”

“大概是有东西被倒灌的海水卷到了潜河里。”

“你找着那东西了吗?”

“没有。”

“尸体呢?”

“也没有。”

“这说明什么?”高行周的声调又高了一大截,“说明触发机关的东西还活着,甭管这东西是什么,它出现在入海口肯定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越过龙门,夺取龙门上的龙灵之力化为真龙。关闭机关,就意味着这东西一旦入海,我们连个阻止它的办法都没有,后果会怎样,你不清楚?”

“可卷宗上写着,在龙灵之力苏醒前,那些鱼蟒只会徘徊在悬剑桥附近,甚至不会到入海口,也就不会入海,更不会跃过龙门,所以有没有那机关拦着,它们都会留在潜河里。”

“如有万一呢?”高行周厉声问道,“假如卷宗上记载有误呢?龙衙有斩龙之责,稍有闪失中州就会万劫不复,这责任你担得起吗?”

叶雪澜低了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高行周深吸了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只顾着眼前的得失,要顾全大局。既然那机关开启了,就说明的确存在威胁。你要拿整个中州做赌注,去换几条无足轻重的人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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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无足轻重?况且,这也只是万一而已。”叶雪澜不服气地道,“斩龙每三百年一次,每一次前辈们都会留下详尽的卷宗,记述整个过程,从未有鱼蟒提前入海的情况,我们留在海防堤上巡查的人也没有发出警报。就为了个捕风捉影的万一,让出海的人搭上性命,不该是龙衙所为。”

“够了。”高行周打断她的话,“真是根擀面杖,怎么都说不通。”他重重出一口气,转身背对着叶雪澜,“这事儿到此为止,出去吧。”

叶雪澜看着高行周魁梧的背影,慢慢退到门口,站在门槛前小心翼翼地道:“刚才沈大哥说您昨天晚上就没吃饭,惦记着您饿坏了身体,让我请您出去吃早饭。”

高行周“哼”了一声道:“气饱了。”

“哦。”叶雪澜轻轻应了一声,故意问,“头儿,漕运司御史还欠着我一个人情,要不我去找他说说?”

高行周猛然转身瞪着她,问道:“说什么?”

“说我在水底发现了海妖的踪迹啊,让他下令封禁潜河入海口,等龙衙杀了海妖之后再解禁。”

“你敢!”

“您怕有海妖的事儿传出去,吓得周围百姓四散奔逃,那您找一借口我去说,或者您去说?”叶雪澜只当没看见高行周对自己怒目而视,自顾自地道,“反正我是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能让漕运司御史自断财路。海妖是最好的办法,并州每一个人都是从小听着海妖传说长大的,加上斩龙渊一向都是有去无回,现成的明证,大家肯定都相信。”

“叶雪澜,你这是成心想气死我,是不是?”高行周怒斥道,“上头早有明令,这斩龙的事儿只能龙衙内部知道,不得外传,最要紧是不能在民间引出乱子,公文你是没看见还是不认字儿?”

“看见了,也认识字。”叶雪澜直面高行周的雷霆暴怒,表情波澜不惊,“所以我只说有海妖,斩龙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提。”

“有什么区别?啊?一听海妖重现,谁还敢在海边住?还不立刻收拾家当往并州府城里跑?尤其桥东桥西两镇,紧挨着海,真有海妖,大家头一个遭殃,肯定跑得比谁都快。百姓全都拥到城里,还不叫乱子啊?”高行周两手叉腰瞪着叶雪澜,胸口剧烈起伏,像要喷火似的喘着粗气,“你到底想怎么着?”

叶雪澜真诚地看着高行周道:“头儿我冤枉啊,我没打算气死您。再说,这事儿我又不是不占理。”

“你闭嘴。”高行周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还有两天时间,找着凶手,打发了卫无端赶紧给我回来,别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叶雪澜试探道:“那,漕运司御史那儿呢?”

“我去说,行了吧!”高行周后槽牙都快咬碎了,恨恨地道,“我怎么就一时眼瞎,招了你这么个爱管闲事的主儿。”

“您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叶雪澜抿嘴笑道,“沈大哥给您准备了早饭,您看在他从来不气您,也从来不乱管闲事的份儿上,去吃两口吧?别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高行周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板着脸瞪了她半晌,终于开口道:“走,罚你跟我一起吃早饭。正好,今天是敬山当值做饭。”

“啊?”叶雪澜看着高行周赔笑道,“头儿,就不用这么客气了吧?沈大哥的手艺,我,领教过。”

“走走走,别客气,换别人做饭,我还舍不得给你吃呢。”

龙衙演武场中,卫无端盯着脚下的水坑,深约一丈的水坑里已经蓄满了水,跳下去肯定没顶。

叶雪澜坐在一旁喝水,见他半天没动地方,于是起身拎着壶走过去问道:“总捕头,怎么了?”

卫无端难为情地挠了挠眉心:“叶姑娘,实不相瞒,在下没这个胆子下去。前两次被扯下水都差点儿淹死,得亏一次遇上高总捕头,一次遇上姑娘,这才活到现在。现在一想起水淹过头顶的那一刻,就觉得脊背发凉。”

“总捕头,这水没你想的那么深,即便是没防备失足掉进去,最多也就是喝两口水。”叶雪澜说完,拎起水壶喝了个底朝天,一伸手将壶递给刚走到演武场的沈敬山,“正好,劳您大驾,再来一壶。”

沈敬山接过水壶笑道:“不至于吧?从吃完饭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四壶水了。”

“你还好意思说?虽然咱们并州这几个月盐价降下来了,可也不是白来的啊,每次你当值做饭,都照死里放盐,难怪你去叫高头儿吃饭,他会把你骂出来,要我说,没动手打你都已经算是留情面了。”叶雪澜一面说,一面推沈敬山,“快去快去,晚了我就变成咸鱼干了。”

“瞎说,哪有那么咸。”沈敬山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卫无端一眼,对叶雪澜道,“头儿说你最近忙着帮六扇门抓人,挺辛苦的,让我来替你当值,你也能回去歇歇。”

“不辛苦,我现在很闲。”叶雪澜故意重重地咬在“闲”字上,“哎哟,快去打水吧,我的沈大哥,你真想看着我变成咸鱼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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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这就去。”沈敬山转身要走,又转回来嘱咐道,“他们来了就让他们先下去吧,你多留神,这群小子都贼着呢,稍微不注意就给你偷懒。”

“知道了,知道了。”叶雪澜推着沈敬山,“快去打水。”

沈敬山刚离开,龙衙的捕头们就陆续来到了演武场。他们成排成列依次站好,然后同时弯腰掀起面前的石板,露出石板下蓄满水的大水坑。不等叶雪澜说话,所有人一齐两手抱臂,竖直跳进水坑里,身体淹没在水下,只剩头露在外面。

叶雪澜走到看台上,点了一炷线香插在香炉里,转身打了个手势,坑里的人一矮身全都没入水中。

卫无端在一旁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在练习闭气,这是基本功。”叶雪澜回到卫无端旁边,背着手笑眯眯地道,“总捕头也赶紧下水吧,以你的身量,真的不至于直接没顶。”

卫无端直脖咽了咽口水,眼一闭心一横,弯腰按着地面跳了进去。水在锁骨上下浮动,他脚踩着坑底,两只手撑住坑壁,好似石雕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叶雪澜蹲在一旁道:“在水里不吸气就不会呛水,就算呛水,这不是还有我吗?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好了。”她又将手伸到卫无端的头顶上,故意道,“都有第一遭,要不我帮你?”

“不不不,不劳烦姑娘。”卫无端忙不迭地摇头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说完,他闭目凝神,抱元守一,专心吐纳片刻后,缓缓屈膝半蹲,整个人沉入水中。

叶雪澜在卫无端身旁观察了好一会儿,确认没有问题后,起身去看其他人。

她走过每一个水坑,并不停留,只大略看一眼水中的情况,走到一处靠墙的水坑时,却忽然停住不动,双眉紧锁,看了片刻,弯腰探手一把抓住水里那人的衣襟,直身一拎,将那人提出水面。

被提出来的人两手搭在水坑边,不住地咳嗽,水流了一地。

“都出来。”叶雪澜厉声道。

所有人都露出头来,连卫无端也不例外。

叶雪澜横眉冷目,俯视被她提出来的人:“从前我是怎么跟你们说的?闭气最忌讳的就是急于求成,已经气竭了还硬撑着不上来,嫌自己命太长,有心找死?”

那人没有吭声,头埋在双臂里,趴在坑边喘粗气。

“都歇了,一刻钟之后重来。”叶雪澜怒气冲冲地走到看台旁,拔了香炉里的线香扔在桌上,两手叉腰背对着众人站了一会儿,压下了心头怒火,脸上怒容仍在。

“这要杀人的表情,谁惹你了?”沈敬山拎着水壶走过来,“有人偷懒,就惩罚一下,别气坏了。”

“要是知道偷懒,我也不生气了。”叶雪澜接过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用手背抹去嘴角的水,转了话题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哦,差役说有位姑娘来找你,我让他带去前堂等你,可差役回来说,那姑娘不肯进来,只捎了话,在门口跟你说两句话就走,还特地强调,只见你一个人。”

“姑娘?”叶雪澜垂头想了一想,“啊,我知道了。”她将水壶放在桌上,又对沈敬山道,“一刻钟之后再让他们下水,撑不过一炷香的就算了,别勉强他们。再怎么说,他们也只是给我帮忙而已,少一个人多一个人问题不大。”

沈敬山答应,目光越过叶雪澜看向刚露出头的卫无端,再看回叶雪澜,并未说话。

叶雪澜会意,走到卫无端旁边,蹲下问道:“总捕头觉得如何?”

“似乎摸到一点儿门道,也没那么怕水了。”

“闭气就是这样,只要能入门,往后就剩下勤加练习了。”她话锋一转,又道,“青黛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我去问问,至于总捕头你呢,既然已颇有心得,那就留在这儿,趁热再练练吧,也好熟能生巧,以防来日抓人的时候,再被扯进水里。”

“姑娘放心,在下一定勤修苦练,好好抱一抱佛脚。”卫无端笑道,“帮不上忙还勉强说得过去,这要是再拖后腿,那我以后可就真没脸再来龙衙找高总捕头借人了。”

叶雪澜抿嘴轻笑,将他扔在演武场里,自出门去了。

龙衙正门不远处就是潜河主水路,叶雪澜站在门口四下里张望,没见到沈敬山口中那位姑娘,只远远地看见了一艘泊在岸边的渡船。向前走几步,绕过河岸遮挡,就看见青黛站在船头,正冲她挥手。

“你怎么亲自来了?”叶雪澜站在岸边揶揄道,“这可是衙门口,你不用规避官商勾结的嫌疑,我可还想要两袖清风的美名呢。”

青黛白了她一眼道:“我从昨晚忙到现在,觉都没睡成,你就大发慈悲放过我吧。”

“只是找个人而已,不至于一天一夜吧?”叶雪澜跳到船上,携着青黛的手一起进了船舱坐下,“还是说昨晚我们走了之后,又出了其他事?”

青黛“唉”了一声道:“别提了,也不知池渊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说这几天龙门将有异动,届时海妖苏醒,入海口附近海潮汹涌,巨浪滔天,海水甚至可能漫过堤岸。你也知道,池家那些货仓都离海防堤不远,要是真发水,他们家的货仓肯定第一个倒霉。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下令让人连夜把货仓搬空,全数转移到城里的货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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