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忘川不渡有情人(十)

“许久未见,今日叨扰了,元鸿。”这是季辞璋见了知县大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元鸿,鸿福齐天之“鸿”,鸿鹄壮志之“鸿”,这名字,太大了,一般人还真压不住。

这并非他的本名。

许多年前,元家大少爷在高人指点下,突然改了名字,至于具体原因,当然不会叫外人知晓。

季辞璋也并不关心他人私事。

只是觉得,他这新名字听起来死活不得劲儿,顶着怪异的违和感,他开口道:“愚弟今日特来拜访,只想请求元兄一件事……”

“先等一下。你方才,喊我什么?”元鸿上座喝茶,一听他喊自己“尊名”,便把茶盏放下了。

“元鸿,元兄。”季辞璋站在堂下,确信自己没有喊错,但从对方的神情中,品出了一丝微妙的情绪,大抵是嫌恶吧。

他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青,青了又黑。

元鸿一看他这副“五颜六色”的样子,就知道他悟了,该懂规矩了。

县太爷的尊姓大名,岂是他一介白衣能乱喊乱叫的?!更何况,求人,得有求人的态度。

季辞璋只是犹豫片刻,拳头紧了紧,就松开了,人,也顺势跪下了。

“草民求,求知县大人救……救救我儿……”

每一个字,都是在考验勇气,拷问自尊,他真怕自己说到一半就爬起来逃掉!

所以一直低着头,盯着那道砖缝,想象自己已经钻进去、钻到地底下了,没人看得到他这副样子——不外乎掩耳盗铃,傻得可以。

他这种人,要多傲有多傲,撒不了谎,骗不了人,跪不下去,也求不来谁,但为了那个生下来就是跟他讨债的小冤鬼,所有他做不了的事,拉不下的脸,丢不掉的自尊心,一一全做遍了,拉到底了,也丢干净了。

他真想一头撞死得了。

“好说,好说。正好,本官也很久都没回灵溪村了……柳姑娘近来可好啊?”

状似不经意一问,却叫季辞璋怒火中烧,他结发之妻便姓柳,元鸿这声“柳姑娘”,问的可不就是他的发妻柳轻絮么?

元鸿压根不用“令妻”“尊夫人”之类的称呼,而用了“柳姑娘”三个字,就好像在他眼里,柳轻絮仍是当年那个未婚未嫁的黄花大闺女,他还是可以随便打她的主意,爱之,娶之,与之相配,完全无视了她身边某个人的存在。

言下之意:在我眼里,她就跟你姓季的没有半毛钱关系,你既不是她的夫,她也不是你的妻!

季辞璋真想站起来扇他俩嘴巴子。

然后,仰天大笑出门去。

但他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只能憋屈地说:“她很好……不是,她,她……”

她跟着他,其实并不好,很不好,非常不好,苦日子过得像神话里的刑天大将,没有头。

在故旧兼情敌面前,他感到无地自容。

愈发抬不起头了。

“不用你多说,本官多少了解一些。勉为其难,跟你走一趟吧。”

县太爷莅临灵溪村,朝族亲们发话,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事情就了了。

季元宝的小命保住了,但他被他爹揍得不轻,好几天下不来床,他不记得姓元的是怎样风风光光地来,又是怎样风风光光地撤了,只记得他娘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也正是从那天之后,他爹的疯病更严重了,而他偏偏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总有办法把他爹气到七窍生烟。

“病情”反复磋磨之下,季辞璋白天尚能勉强自控,一到晚上,那完了,他不喝酒,就睡不下,一喝酒,又没个人样,大吼大叫动手动脚。

火烧祠堂事件,打碎了季辞璋对季元宝所有的信任,往后小东西再闯了什么祸,季辞璋都不会听他半句辩解,即便错不在他,罚他也得受着。

俩人之间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更加薄削羸弱,柳轻絮夹在中间,很不好受。

为娘的当然最不忍心儿子受伤,柳轻絮总是护在李停云跟前,季辞璋的巴掌一下落到她的脸上,俩人都怔住了。

李停云拼命推开他。

他反了天了,对着他爹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他爹用手抵住他脑门儿,就叫他短胳膊短腿无计可施,一通拳脚下来,连衣角都没勾到。

他恶狠狠地瞪着他爹。

季辞璋一把推开他的脑袋。

终是恶声骂出了那句:“祸家孤煞!”

“他不是!”柳轻絮立即反驳,高声道:“你清醒些罢!”

季辞璋冷笑,“我清醒得很!他不是,那你呢?”

柳轻絮胸口起伏,有些喘不上气,“好,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不妨把话说清楚些!”

季辞璋虚空一指,残忍道:“当初那个道士,说得真是对极了!你我就是一段孽缘,孽缘!而这个孽子……你根本就不该生下他!他怎么就投胎成了我儿子?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

李停云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指甲快把手心抠烂了,“我才不认你这个……”

小主,

“爹”字还没吼出来,他就被当胸一脚踹出门外,小小的身子撞飞两扇门板,砸在夯实的泥地上,肺里呼出来一股腥气,“哇”的一声,吐了口血。

季辞璋踹他,跟踹一只猫、一条狗没什么区别,见他吐血,也并不关心。

厉声呵斥:“大人讲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他一把抓住冲出门外的柳轻絮,“如此不懂尊亲敬长,就该叫他在外面晾一晚上,以示惩戒!”

“快入冬了,晚上有多冷,你不知道吗?你把他踢成那个样子,不许医治,不让进屋,你是要让他去死吗?!”

柳轻絮双手都被他攥着,心急如焚。

“他还是不是你儿子?你就这般下得了狠心?!”

“万一,不是呢?”季辞璋竟然幽幽反问一句。

柳轻絮僵住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在书院,你跟元鸿……唔!”

柳轻絮抬脚狠狠踹向他裤裆。

那力道,绝了,“你无耻!”

差点被老婆废掉,季辞璋脑子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