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树》

暴雨倾盆的午夜,林远山跪在泥泞的山坡上,十指深深抠进腐殖土里。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折断的杜鹃花枝从他指缝间流过,像极了小女儿杏儿被洪水卷走时,死死攥在手里的红头绳。

「轰——」

雷声炸响的瞬间,他仿佛又听见了那声撕心裂肺的「阿爹」。那天漫山遍野的松涛都成了催命的符咒,他亲手砍伐的百年老树在洪流中化作夺命巨蟒,撞碎了妻子绣着并蒂莲的窗棂。

二十年前的立春,山雀还在新抽芽的槭树上筑巢。十七岁的林远山背着半袋糙米往家走,远远望见溪边浣衣的少女赤着脚踩水,月白色裤脚溅起的水珠落在石菖蒲丛里,惊飞了正在汲水的蓝翡翠鸟。

「阿山哥,我爹说...伐木队要招工。」周素云绞着湿漉漉的麻花辫,耳尖红得像后山熟透的野山楂。她递来的粗瓷碗里浮着两片新摘的茉莉,倒映着少年颤抖的指尖。

那天夜里,林远山在月光下磨着祖传的斧头。刀刃擦过青石发出细碎的呜咽,像极了老槐树上那只总来啄木的戴胜鸟。他想起素云咳血的阿娘,想起她藏在枕下的绣绷——红盖头上的鸳鸯才绣了一半。

「等攒够二十两银子就成亲。」他把斧头别进后腰时,素云往他怀里塞了个还烫手的烤红薯。晨曦穿过林梢在她睫毛上碎成金粉,远处传来第一声伐木的钝响。

十年后的深秋,林远山已经能在半炷香内放倒两人合抱的冷杉。斧刃破开年轮时飞溅的木屑落满肩头,像是给这个沉默的伐木工披了件永远褪不去的孝衣。

「阿山,杏儿又烧起来了!」素云拍打着伐木场生锈的铁门,怀里的女婴哭得声嘶力竭。林远山望着工头手里明晃晃的银锭,想起昨夜砍倒的那棵千年银杏——树心里汩汩流出的琥珀色树脂,像极了杏儿高热时滚烫的眼泪。

他抡起斧子的力道又重了三分。当第十七棵水杉轰然倒地时,戴胜鸟的巢穴碎在满地松针里,三枚带血的鸟蛋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

洪水来的那日正是惊蛰。林远山在县城的药铺前数着铜板,掌柜的将包着犀角粉的桑皮纸推过来:「差三钱银子。」他摸着怀里温热的工钱,突然听见天际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青泥岭塌了——」

返家的路上,他看见自己亲手开辟的运木道成了滔滔浊流的血脉。那些被斩断的树根再抓不住山体,泥浪裹挟着整片杉木林奔腾而下,像极了传说中衔尾复仇的烛龙。

「素云!杏儿!」林远山跌跌撞撞扑向已成汪洋的村落。水面漂浮着素云最珍视的桐木妆奁,半幅绣着并蒂莲的帐幔缠在折断的旗杆上,宛如招魂的幡。

五年后的清明,林远山背着满篓油松苗爬上秃鹫岭。当年刻着「周素云林杏儿之墓」的木碑早已被苔藓吞没,只剩半截红头绳系在歪斜的柏树枝头。

「这是第二百三十七棵树。」他颤抖着将树苗栽进当年洪水冲出的沟壑,指甲缝里嵌着的腐殖土混着暗红的血痂。山风掠过光秃秃的山脊,恍惚间又传来杏儿银铃般的笑声:「阿爹,戴胜鸟在啄你的斧头呢!」

暮色四合时,林远山蜷缩在亲手搭建的树屋里。墙角堆着二十三个雕坏的木娃娃——每个都有着杏儿笑起来时的酒窝。窗台上风干的野山楂落满灰尘,像极了那个遥远的立春日,少女鬓角颤动的绢花。

月光如水漫过空荡荡的床榻,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掌心的血沫里浮着细碎的木屑,在穿林而过的夜风中,渐渐凝成一片永不凋零的茉莉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