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记得周延礼第一次为我戴上手链时的雨夜。少年站在校医室白炽灯下,左手攥着被血浸透的纱布,右手却固执地将那串粉水晶系在我腕间。消毒水混着铁锈味里,他的眼睛亮得像碎在湖底的星星:"医生说这能镇痛。"
十八岁的我尚不知晓,这是他在临终关怀病房偷来的东西。
1.
2008年夏末,我拖着行李箱撞开老宅木门时,被门槛上蜷缩的阴影绊得踉跄。少年苍白的脸从臂弯里抬起,睫毛上凝着未化的雪。他怀里抱着只瘸腿橘猫,羽绒服下露出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像团被揉皱的宣纸。
"这是我家。"我警惕地后退半步。
"知道。"他咳嗽着指向隔壁,"奶奶说你家阁楼能看到月亮。"
后来我才明白这句话的隐喻。周延礼患有先天性肺动脉高压,医生说他活不过二十岁。那个雪夜他偷跑出来,只因听说月亮能缓解心脏绞痛——就像我总以为糖果能治愈牙疼。
2.
我们很快成为彼此的药。他教我如何用冰袋止住鼻血,我替他翻墙去偷医院小卖部的橘子汽水。他总把吸管折成天鹅形状,说这样喝到的甜味能多维持三秒。我们蜷缩在阁楼堆满旧书的角落,用放大镜点燃《本草纲目》的书页取暖,火光在他瞳孔里烧出琥珀色的裂纹。
"你听说过鲸落吗?"某个黄昏他突然开口,指尖摩挲着X光片上蛛网般的血管,"鲸鱼沉到海底时,能养活整套生态系统上百年。"
我正往他手背涂冻疮膏,闻言将棉签重重按在溃烂处:"少说晦气话。"
他疼得倒吸冷气却笑出声,从校服口袋摸出颗奶糖塞进我嘴里。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我瞥见他手腕内侧的疤痕,新旧交错如干涸的河床。
3.
变故发生在高三誓师大会。当我作为学生代表在台上发言时,周延礼正被推进抢救室。他的书包里藏着我的月考卷,数学最后那道导数题旁用红笔写着:「解法二更简洁,记得带姜茶,降温了。」
我冲进病房时监测仪发出刺耳鸣叫。他脸上扣着氧气面罩,手指却固执地指向窗外。顺着望去,玉兰树梢挂着我们上周系的红绸,墨迹被雨水晕染成「周延礼要长命百岁」。
"医生说...撑不过春天。"他母亲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里渗出呜咽。我死死攥着那串粉水晶,棱角硌进掌心的疼竟盖过心脏撕裂的痛楚。
4.
最后三个月像被按了快进键的默片。他瘦得能看见蝴蝶骨在病号服下振翅,却坚持要给我补习。我们躲在安全通道用粉笔演算公式,他咳嗽时血沫溅在等差数列上,笑着说这是最昂贵的草稿纸。
清明那日他突然精神焕发,非要我推他去江边放风筝。纸鸢坠入江水时,他攥着线圈喃喃:"其实我偷偷改过病历..."话音未落便昏死过去。抢救室外,护士递来染血的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鲸落的时候,记得收好我的光。」
5.
整理遗物时发现他藏在词典里的日记本。2010年3月15日那页被血渍浸透:「今天偷听到医生说她有凝血障碍,原来我们早就在共用同一套死亡倒计时。多可笑,我偷来的手链没能止她的痛,反让她为我流了更多血。」
阁楼窗外玉兰又开了,我握着早已停止走动的腕表——这是他最后的手术同意书签字笔,笔帽里塞着皱巴巴的糖纸,展开是褪色的字迹:「下辈子换我当你的药。」
监测仪的滴答声仿佛还在耳畔,而春风穿过空荡的病床,卷走了最后一粒止痛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