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长安城飘着细雪,我跪在揽月阁的朱漆门槛前,冻僵的手指死死扣住那支裂了纹的翡翠簪。老鸨的鞋尖碾在我手背上,金线绣的牡丹纹沾了血渍:"进了这腌臜地界还留着清白身子做甚?明日若再不肯接客,仔细你妹妹的命!"
我仰头望着檐角摇晃的琉璃灯,想起去年上元夜,谢昀将这支簪子别在我发间时,檐下也是这样猩红的光。那时我还是太傅嫡女,他攥着我冻红的指尖呵气:"等明年开春,我就求父亲来提亲。"
此刻琵琶骨上的烙印灼得发疼,我蜷在柴房草堆里,攥着半块雕着并蒂莲的玉佩。这是谢家与沈家交换的定亲信物,那日抄家的官兵踹开府门时,母亲将玉佩塞进我手中:"阿沅,带着妹妹往谢府去......"
雪粒子顺着窗缝簌簌地落,我摸索着腰间溃烂的鞭痕。那夜我背着高烧的妹妹跌跌撞撞跑到谢府,朱红大门却紧阖着。妹妹在我怀里咽气时,谢家的马车正载着谢昀往城南书院去,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我看见他捧着书卷的侧脸,像春溪畔未化的雪。
"听说新来的云娘子会弹《折柳曲》?"醉醺醺的客人捏着我下颌时,我正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羊脂玉佩。那夜我被迫换上石榴裙,老鸨在我耳畔冷笑:"谢家公子今日大婚,娶的可是尚书千金,你这罪臣之女......"
琵琶弦突然崩断,殷红的血珠顺着指尖滚落。我望着铜镜里描金画翠的眉眼,恍惚又看见谢昀执笔为我画眉的模样。他说阿沅的眉似远山,要蘸着春露来描,而今胭脂混着泪痕,早把远山洇成了血色的残阳。
三更梆子响时,我攥着碎瓷片抵在颈间。忽听得窗外传来玉笛声,竟是当年谢昀教我谱的《长相思》。推开窗棂的刹那,漫天飞雪里站着披玄色大氅的青年,眉间朱砂痣艳得似要滴血。
"阿沅。"他的声音裹着风雪,像淬了毒的刀,"我找了你三年。"
我踉跄着后退,腕间铁链哗啦作响。他眼底映着我颈间暧昧的淤痕,忽然攥住我手腕:"跟我走。"我挣开时玉佩摔在地上,碎成两半的并蒂莲沾了血污:"谢公子是要赎我当外室?可惜云娘如今一夜要十两金......"
他瞳孔骤然紧缩,突然扯开我衣襟。琵琶骨上的"妓"字烙痕在烛火下狰狞可怖,我听见他喉间溢出血腥味的呜咽。当年他赠我的香囊从袖中跌落,干枯的合欢花碎成齑粉。
"那日我赶到沈府时......他们说女眷都充了官妓。"他指尖抚过烙痕,滚烫的泪落在我锁骨,"我在北疆战场挣军功,就是要换你自由......"
我嗤笑着将酒泼在他脸上:"谢将军可知,三年前揽月阁的初夜,有位贵人出价千两黄金?"指尖抚过他战甲上的箭痕,我凑近他耳畔,"可惜那夜我咬断了他的舌头,被吊在井里三天三夜——将军要不要试试?"
他突然将我按在妆台上,铜镜映出两道交缠的身影。我咬破他肩头时,他正将玉簪插回我发间:"明日我就纳你为妾。"菱花镜里我的倒影在笑,眼角却凝着血泪:"妾?谢昀,你可知我接过多少达官显贵?"
晨光熹微时,我望着他熟睡的侧脸。五年光阴未改他眉目如画,只是那道横贯左脸的刀疤,平添了几分戾气。指尖虚抚过他心口箭伤,这是去年北疆传来死讯时,我跪在佛前求来的平安符灼穿的位置。
"阿姐!"柴房传来幼妹的哭喊,我赤着脚奔过去时,只见老鸨攥着妹妹的头发往井边拖。那孩子才十二岁,眼里还凝着未散的惊恐:"他们说阿姐要跟人跑了......"
我跪着扯住老鸨的裙裾,额头磕在青石板上咚咚作响。滚烫的血模糊了视线,却听见谢昀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沅,你宁愿在这里被作践,也不肯信我能护着你?"
妹妹突然挣开桎梏,像幼时扑进我怀里那样奔来。寒光乍现的瞬间,我抱住她滚烫的身子,侍卫的剑锋穿透她单薄的脊背。血沫从她唇角涌出时,她攥着我的袖角呢喃:"阿姐......簪子......"
谢昀的剑刃还滴着血,我看着他亲手斩断侍卫头颅,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他在海棠树下接住坠落的我时说:"阿沅别怕。"而今他抱着我颤抖的身子,战甲上的血腥气熏得人作呕。
"太医!传太医!"他嘶吼的声音像是从黄泉传来。我握着他颤抖的手按在妹妹逐渐冷却的腕间,笑得花钿簌簌而落:"谢昀,你可知揽月阁的姑娘,都要服绝子汤?"
雪下得更急了,我抱着妹妹坐在井边哼童谣。这是母亲教我们唱的《子夜歌》,那年上元节,谢昀提着莲花灯跟在我们身后,说等阿沅及笄了就天天唱给我听。怀中的小人儿渐渐僵冷,我抚着她眉间那颗与谢昀一模一样的朱砂痣,突然想起五年前刑场上,母亲被斩首前望着谢府方向的眼神。
"阿沅,把药喝了。"谢昀端着药碗的手在抖,碗沿磕在我齿间发出脆响。我望着窗外纷扬的雪,忽然想起那年他出征前,将我的小像塞进护心镜:"等腊梅开了,我就回来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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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汁泼在雪地上时,我扯开衣襟露出满身鞭痕:"谢将军要不要数数,这些伤痕有多少是你谢家赐的?"他手中的瓷碗摔得粉碎,突然将我按在榻上,战甲硌得人生疼:"那就再多一道——"
破晓时分,我攥着染血的床褥低笑。他伏在我颈间哽咽,温热的泪滑过锁骨处的烙痕:"阿沅,我们重新开始......"我抬手抚过他猩红的眼尾,想起昨夜太医说的"油尽灯枯",忽然咬破指尖在他掌心画了朵海棠。
三日后花轿临门时,我穿着他送来的凤冠霞帔,将砒霜混着合卺酒饮尽。喜轿经过谢府祠堂时,我看见他跪在列祖列宗前立誓:"此生唯沈沅一妻......"
雪落在烫金的喜帖上,融化了他亲手写的"妻"字。我靠在轿内数着腕间刀痕,想起及笄那年他赠我的诗句:"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而今红绸尽头等着我的,不过是又一口枯井。
喜乐声渐远时,我望着掌心溃烂的烙痕轻笑。谢昀永远不会知道,那年沈府抄家前夜,我隔着书房门缝,听见他父亲与刑部尚书的密谈——原来沈家通敌的信函,正是谢相亲手所拟。
最后一口气咽下时,我仿佛看见妹妹举着莲花灯跑来。雪地上谢昀的嘶吼混着喜乐,像极了那年刑场上的丧钟。血从唇角滴落在嫁衣上,绣着金线的鸳鸯渐渐洇成黑红色,如同我们被碾碎在权谋中的年少情深。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