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最后的硬币》

暮色像一张浸透陈油的旧报纸,将巷子尽头的废品站裹得密不透风。高振国蜷缩在锈蚀的铁皮棚檐下,数着今天捡来的易拉罐。铝罐碰撞的声响像极了朝鲜战场上弹壳落地的声音,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腿——那里有条贯穿伤,每逢阴雨天就疼得像被铁蒺藜反复刺穿。

"爷爷!"脆生生的童音刺破暮色。小满抱着半袋橘子,辫子上的红头绳在寒风中乱颤,"张奶奶说橘子酸,让我扔了......"高振国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从军大衣内袋掏出个铁盒。盒盖上"抗美援朝纪念"的金漆早已斑驳,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枚铜钱,这是他用废报纸跟收破烂的老王换的。

"橘子要剥皮。"他沙哑的嗓音像是砂纸摩擦铁器,布满冻疮的手灵巧地剥开橘瓣,将果肉塞进小满嘴里。女孩母亲去年跟货车司机跑了,父亲酗酒成性,整条巷子只有这个捡破烂的老头愿意让她钻进散发着霉味的军大衣取暖。

雪粒子开始砸在铁皮棚顶时,高振国摸出贴身口袋里的存折。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扭扭写着"高小满",这是他偷偷去社区办公室查字典学会的三个字。每月15号邮局开门最早,他总要赶在环卫车来之前,把攒了整月的硬币换成纸币,再汇往邻省的孤儿院。

"老高头!"收废品的王胖子踹开铁门,靴底沾着化雪的泥浆,"上回你说的那批铜钱......"高振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丝在雪地上绽开暗红的花。王胖子瞥见他怀里露出半截的病危通知书,鼻孔里哼出冷笑:"装什么清高,还不是要拿祖传物件换棺材本。"

军大衣内侧的补丁被血渍浸透时,高振国正跪在结冰的垃圾箱旁。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死死攥着个铁皮盒,盒里除了铜钱,还有张泛黄的合影——1953年的战地医院,穿白大褂的姑娘眉眼温柔,胸牌上"林秀云"三个字被摩挲得几乎消失。

"这是能救命的盘尼西林!"记忆里的炮火声中,女医生撕开染血的绷带。他记得自己咬住木棍时,尝到的不是血腥味而是她发梢的消毒水气息。撤退命令传来那夜,秀云把全部药品缝进他的棉衣:"带着伤员先走,我......我随后就来。"

冰碴子割着脸颊的深夜,高振国在垃圾站角落发现个襁褓。婴孩的啼哭比雪原上的狼嚎更让他心惊,脱下军大衣裹住孩子时,他摸到内袋里秀云留下的红十字袖章——三十七年了,那抹褪色的红依然鲜艳如血。

"爷爷吃糖。"小满踮脚往他嘴里塞了颗水果糖,玻璃纸在月光下泛着彩虹般的光泽。高振国突然想起那个飘着合欢花香的夏夜,秀云偷来半块苏联巧克力,融化的糖浆沾在她唇角,比上甘岭的月光还甜。

殡仪馆的人来抬遗体时,铁皮盒从僵硬的指间滑落。五枚铜钱叮当作响,存折里每月定期汇出的数字永远停在"2025年1月15日"。穿制服的年轻人捡起泛黄的合影,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钢笔字:"等全国解放了,我带你去哈尔滨看冰灯。"

巷子口的冰雕展如期开幕那天,有个戴红头绳的小女孩蹲在垃圾箱旁。她认真地把橘子皮码成小山,对着虚空轻声说:"爷爷你看,今年的冰灯多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