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环素常也识得几个字,此刻她铺开宣纸,砚些墨汁,提笔写了一些话。便将它折成一个小纸角儿,捏在掌心,又想:这信该如何传递?她在绣楼踱一阵步子,就下楼去。到走廊上望见书房里玉和与春龙正埋头执笔于桌面上写些什么,她故意干咳一声,春龙不抬头张望,玉和转头看到她,就要问话,她已开腔,哥哥,嫂子找你有事。
么事?
她只说有事,哪晓得么事呢?
玉和听玉环这么讲,遂掷笔起身走出书房沿走廊往内室奔去。
玉环暗喜,见玉和走过了走廊,就把小纸角儿朝春龙那儿丢去,却有偏差,正落在玉和坐的椅子下。玉环怕哥哥发觉,丢了信便走,猜想那信落在地上有响声,春龙听见必然捡起。哪知春龙因与她毫无瓜葛,全身心扑在学业上,根本没有注意从门外投进来的一个小纸角儿。
玉环返回绣楼,故意用脚把楼板蹭响,好让哥哥听见不疑她与春龙晤面。
玉和回去问妻子张氏找他么事,张氏只道没事找他。玉和说是玉环说的,张氏嗔怪地一笑,出言数落,你小妹着实刁滑,听我说今晚与她换床睡觉,她就撒个谎打发你走开,好与那杨公子递个信儿。不外乎叫他今晚莫到绣楼去,这证实你小妹与杨公子必有勾搭。
莫要乱讲,我小妹不是那种人,何况杨兄每晚读书熬至夜深,哪有闲暇做那等事?
你不信,自有一个证据。后花园里那条路原来没有,最近有了,估计就是杨公子半夜会你小妹过花园踩出来的。
这一席话,把玉和说得半信半疑,他缄口不言。张氏觑着他道,说无事还是有事的,今晚你同我到绣楼睡,抓住赃证,看你信不信?玉和不知如何回话才好,支吾着出门,到了书房,才近座位,就见地上有一个小纸角儿,捡起来打开一看,却是:
杨公子,今晚莫上楼。
玉环字
玉和见了,信了张氏的话,瞟了桌边春龙一眼,那专心致志奋笔疾书的模样叫他暗自讪笑:好懵货,信到脚边也不知拾起来收藏,真是个书呆子。但又暗想他这般相貌作为必是仕途之才,小妹若婚配于他,将来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有此心理,玉和便要撮合,便把信件照原样折成小纸角儿,悄然塞在他右臂下那本《四书》里面。
三更鼓鸣,绣楼房门半掩,这是张氏以诱惑杨春龙进来故意不关清的,料想他今晚不来明夜必至。玉和睡在床里边,已是鼾声大作,因为他想到春龙见了那书里的信必定不来,便放心入睡。
不料,当夜风云突变,时至深秋,仍蛇闪挂空,霹雳贯耳。窗帘瑟瑟扑动雨滴声调,门扇乒乓击起炸裂音响。玉和睡得好沉,还未惊醒,张氏只为抓赃,尚未入睡。此刻她似乎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便佯装入睡。
原来是假公子张大洪上了绣楼,蹑手蹑脚的,但到底有些响动,一时大雨滂沱,他就放心大胆走,足音没在雨声之中。走近房门,见那门扇半开,也不作疑,只道是小姐故意的。
入得房内,未近床沿,蓦地一个蛇闪晃来,瞬息旮旯皆明。他朝罗帐一望,却见床上睡着两个人,心想另一个必定是杨公子。一时淫心消遁,恶意顿生,哼,你杨公子坏了我张大洪的好事,看老子叫你死无完肤。
他暗里骂一通,又借闪电之光自桌边拿起一把小姐平素日绣花裁切的剪刀。才掀动罗帐,就听见床上有人起身的响动,这厮心肠歹毒,漆黑里照响动之处奋剪猛刺。被刺的人着了要害,尖利而凄惨地“啊”了一声,从床上滚到楼板上,抽搐一会儿便不动了。
他又朝床上惊醒的“杨公子”刺去,一股呛鼻的血腥味儿漫溢黑压压的绣楼。可怜:夫妻暴毙恶人手,一念之差成哀魂。
当下,张大洪喘一阵气,抬手抹一袖额汗,便算计如何处置尸首脱身。
他忽然想起王员外屋后不远的那家油铺里的老板陶宋中,三年前因抓获他偷卖油料,就把在油铺做雇工的他撵走了,张大洪从此怀恨在心。
哼,我要你姓陶的做一个蒙冤的替死鬼。他边说边摸起剪刀叉开剪刀口,强剪横割好半天才把两颗人头取了下来,便双手各拎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此刻已交五更,楼外风息雨止,他踮起脚尖轻步下了楼梯,经后花园出得园门口跑了一程,到油铺屋门口,丢下两颗人头就溜之大吉。
陶宋中的两个雇工,一个叫金爱财,一个叫童枯井,每日天才亮就起来开门。今日照例打开门,却见门口放着两颗血糊糊的人头,吓得他们俩魂魄惊飞,连忙去告诉陶宋中。
陶宋中来到门口一看,果然如此,竟吓出一身冷汗。他睁大眼睛暗想:若不快些排除这两颗人头,死者的亲属找来,那就要吃官司了。这时他只恨哪个黑良心的家伙害他。人命关天,不可马虎,他急中生智,回房取出二百两雪花银子给金爱财,又当着童枯井道,你们俩快些将人头用麻片包了,丢到后边山上去。金爱财握着银子笑眯眯地回答,老爷,我俩一定办到。
于是,两人用麻片将人头包妥,分别拎着,一前一后,才绕过油铺后面的一排屋,见屋角一口古井,井边有一块大磨石。金爱财说,童兄,把人头丢在井中还好些,免得多走山路吃亏。
好的。童枯井答应一声,走至井边。金爱财也走了过去,他想独吞银子,假装道,童兄,你先把人头丢下井吧。童枯井诚实,站在井沿丢下人头,金爱财立即奋力出掌推他下井。“嘣咚”一响,井中溅起一排水花。金爱财见他在古井中一沉一浮,便将手里一颗人头瞄准他砸去,不偏不倚,正砸中他脑门。正是:爱财图财害命,枯井抱恨归阴。
金爱财见井水静了,便又弓身扳起磨盘用劲一推,那磨盘翻一个鹞子就落入井中。他望着它慢慢下沉,才放心离去。回到油铺,他故作惊慌,跪见陶宋中,禀告老爷,童枯井黑了良心,才到后山丢过人头,趁我不防,一把抢过银两,又出掌把我推倒,飞步跑进山林,不见了踪影。
刀杀的,好不知足。陶宋中边说边扶起金爱财,见已别开祸端,也就不再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