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裂纹

江宁收敛笑意,神色忧郁道:“是啊,我说在这里差点死过一回,你信不?你别摇头嘛,是真的。去年冬天,我去下乡,天色黑尽,还下着雨,返回途中,不小心滚落下去。不幸中的万幸,我卡在柏树上,没有掉下深渊,最后不晓得怎么就脱险了,连滚带爬回到横山场镇。你瞧瞧,我左脸还有细微痕迹呢!”

柳清波双手捧住他脸庞,仔细端详一阵,似乎得到求证后,一屁股相挨坐下,红着眼眶说:“我就没见你不苦过!”

江宁自顾自点燃香烟,望着气势磅礴的山脊,无言。

沉默会儿,柳家老二幽幽道:“江宁,横山是我见过最大的山了。姐姐曾说,不说西藏青海,就说丘川都还有比横山更大的山,以后带我去看看。她还说,当时想去山里支教,但爸爸妈妈不许,很遗憾呢。江宁,要是我姐在大山里掉了性命,我家是不是就垮了?”

江宁揉揉身边小家伙的脑袋,爱怜道:“别瞎说,也别瞎想,你姐不是平安完成支教任务了么?人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都会好好的,在有生时间里做自己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幸福的。”

柳清波疑惑道:“我想,你带我见茶叶蛋和许普贤,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是不是自己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你还有没有觉得更有意义的事情?”

江宁暗自惊叹柳家老二的超凡悟性,笑容和煦地点点头,缓声道:“小时候,我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好替父母做些农活,不让他们成天那么累;后来,我爸去世后,我就希望天下出个好医生,能治好我妈妈的腿病和腰病,让她不再承受病痛折磨;我读师范学校时,我的愿望改变了,力争当个优秀的人民教师,桃李满天下;再后来,我去了你妈妈的公司,那时只希望多挣钱,在县城站稳脚跟,给一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条件;来到横山后,我才发现,过去心中格局太小,今后应该做一个推动一方发展的好干部,让全乡老百姓都过上幸福生活,不让许茶叶、许普贤等农村孩子不再受到贫寒家境制约不能好好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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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波打断话,老气横秋说道:“你觉得给老百姓做事最有意义,那就应当学我爸爸,去当区长或县长,为更多老百姓做好事实事。”

江宁笑道:“你小小年纪,心中格局比成年人还大,真是虎父无犬子啰!”随即,他叹息道:“曾经在夜深人静时,我也这么想过,但是,人看命运啊!我未必有你爸那么好的命运,所谓命运,关键在气运,必须得有当大官的运气。有之,我幸;无之,我命。懂不?”

柳清波摇摇头,没来由地吐出一句:“或许你娶了我姐就有这个命运了。”

江宁又一次觉得脑瓜疼,很疼很疼。

山风劲吹,吹散了盛夏酷热。

两位年纪相差近十岁的少年,第一次谈起书本之外的东西,从此开启二人相互鼓励相互帮衬的漫漫征程。多年后,时任京都财政部常务副部长柳清波认为,这次对话极具时代意义,是一代七零后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八零后九零后。

周一下午,横山乡召开党委会议。

会议进行到了第三个议题时,江宁感觉气氛有些异常,已经作完“关于八个村委会阵地建设资金安排的请示”的汇报,副书记柳树国低眉垂首,谁也不看一眼,端起茶杯只顾喝茶。

党委书记柳远熙看向乡长,低声道:“秋生,你意下如何?”乡长陆秋生咳嗽一声,视线在四位副职脸上稍作停留,为难道:“建国所说也是实情,我乡八个村级阵地打造资金共需资金120万元,县委组织部以奖代补也就72万元,一个阵地仅9万元,需要乡级财力补贴48万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哈哈,是不是?至于是否动用教育设备专项捐赠15万元和校舍维修项目未拨资金75万元,我个人觉得,还是可以吧?当然,最后请柳书记定夺!”

柳远熙眉头紧蹙,毫不掩饰心中对乡长发言的不满,瞧着满脸情绪的党委副书记,口气温婉,商量道:“树墩,这次村级阵地建设并不一定非要一次性到位嘛,分期分批实施打造应该也行吧?”

柳树国淡然道:“抓党建是党委书记主体责任,既然柳书记如此看法,我也不好多说啥,只是,我作为分管同志,善意提醒一句。只要县委组织部不追责问责到副书记头上,我也没啥意见。”

柳远熙额头青筋微露,紧抿嘴唇,似乎在努力抑制情绪,待脸色平和,露出淡淡笑意,说道:“即使动用本级财力补贴村级阵地建设,我让云锦和卓云想办法挤出8万元,凑够80万,不能再多了。当然,阵地建设预算资金可以砍掉部分额度,哪里需要120万呢?我看,顶多80万就足够了!”

柳建国今日好似吃了火药,话语呛人:“柳书记这句我老柳就不爱听了,我预算120万您觉得太多,存在水分的嫌疑,人家某某提出校舍维修需要326万,好像上次党委会屁都没放一个就通过了,难道是我柳树墩人品不好?”

陆秋生发话打圆场:“额,老柳,校舍维修资金最终通过了县财政评审的,也就310万而已,你可能不知道吧?”

柳树国毫不领情:“我咋不知道?我还知道每笔资金都按进度拨款的,剩余资金明日就将拨给县宁远公司,至少还能剩余12万元,咋啦?剩余资金不可以用作村级阵地建设?大家说说,校舍是阵地,村干部办公地点就不是阵地啦?”

对于这位同村同姓的党委副书记,党委书记柳远熙心情复杂。柳建国一直是他的有力助手,可谓言听计从,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党委副书记越发倚老卖老,尤其在经费上过不得硬,总是不遗余力捞取油水。上次校舍维修一事,柳建国曾私下找到党委书记大闹一场,责怪乡党委应该让他继续分管文教卫生。柳远熙温言相劝,解释好半天也没能打消对方负面情绪,不由得发了火,说这是县委副书记的意思,这才让柳树国撒手作罢,也没对校舍维修从中作梗。今儿柳树国发难,明面上就事论事极力争取村级阵地建设资金,暗地里却是发泄心中不满情绪,甚至不管不顾冲撞党委书记的权威。

心知肚明的党委书记柳远熙额头青筋暴露无遗,将原本端在手中的白瓷茶盅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沉闷响声。

白色瓷盅底部迅速爬上一条纹路,好似貌似和谐的乡领导班子,从此裂开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