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祸起龙门【中】

“嗒”,一片月牙形石片从小青龙嘴里吐了出来,掉进叶雪澜的布袋里,显然在它看来,不管是扁的还是圆的,白的还是青的,统统都是耽误它享受蚌肉的异物。

叶雪澜觉得眼熟,伸手取出细看。

这月牙形石片呈半透明状,轻盈坚韧,表面有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泽,指甲轻叩有金石声,像极了青龙的逆鳞。

“小家伙,抬头我看看。”叶雪澜一面说,一面仰头给小青龙做示范。

小青龙一翻身,肚皮朝上,四脚朝天躺在她面前,毫不设防。

叶雪澜轻轻摸了摸它肚皮,沿着它胸脯一直捋到下颌,青金色鳞片之中,月牙形的白色鳞片尤为显眼。拿着手里这片凑近,仔细对比,逆鳞与手中石片除了大小不同,几乎完全一样。

她握着逆鳞,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小青龙,它身上鳞片的颜色与翠珠一模一样,再将目光投向面前的河道,蜿蜒如潜龙在渊,恍然明白,笑道:“想不到,我们渔民口口相传的故事竟然是真的,千百年前,真的有龙死在斩龙渊,难怪只有这儿的蚌里才有翠珠。”

青龙死在此处,身上的鳞片被蚌磨成了翠珠。然而,她掌心中这片逆鳞竟仍然能保持原样。它长在龙身上的时候,是所有鳞片中最易被刺穿的一片,可离开了龙,竟能在成百上千年的琢磨中丝毫不损。

说不定龙的灵气都在这逆鳞上,叶雪澜心中点头,从布袋中取出荷包,倒出里面的龙衙腰牌,将逆鳞放入荷包中,又拆了系在腰牌上的红线扎紧荷包口,将小青龙叫过来,将荷包挂在它脖子上。

“希望你的先祖保佑,让你一直当一条好龙。并州水灾,你若帮得上忙,我想他们也会觉得你是好的,不再伤害你。”

“呜。”

小青龙爪子一扒,荷包就来回晃动,它像是找到了新玩具,不停伸爪子摆弄颈上荷包,憨态可掬,惹得叶雪澜笑出声来。

夜更深,乌云遮月,风雨欲来。

叶雪澜填饱了肚子,也已恢复了些气力。她带着小青龙往山里走了一段,在一处向外凸出的山石前停住。石头旁有不停沥下的清水可饮,石头下足够遮风挡雨,是个安歇的好地方。

片刻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石头前形成水帘,里面一人一龙并排躺着。

叶雪澜枕刀入睡,半梦半醒之间,忽听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声音如雨落铜铃:“我也要谢谢你,没有在它落入陷阱时,趁人之危。它救人是身不由己,是我对它的影响。原本担心随着它长大,这影响会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消失,幸好有你。因你一人,活了整个中州。”

“谁?”叶雪澜豁然睁眼,恰逢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周围。

石头下,水帘中,只有卧在她身边安然入睡的小青龙。

它咂了咂嘴,大约是梦见了鲜美的蚌肉。

次日一早,叶雪澜和小青龙沿河道向斩龙渊入口游去。

叶雪澜重伤尚未痊愈,体力不比从前,只能勉强让自己浮在水面。小青龙体型尚小,只能拖着她前行,但也省了她不少力气。

可就算有小青龙帮助,叶雪澜也还是个把时辰就需要上岸休息片刻,免得脱力沉底,把自己淹死。如此就耽搁了行程,一人一龙折腾了整一天,总算到了斩龙渊的入口。

旭日东升,叶雪澜站在岸边眺望,晨曦给入口中央那块巨大的礁石镀上柔光。她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抱着小蒲的尸体站在礁石上,一步步向前,下定决心要与小蒲一起葬身大海。

物是人非,触景生情,叶雪澜走进水里,回手招呼仍站在岸边的小青龙:“咱们去那块石头上。”

小主,

小青龙凫到身旁,叶雪澜手才搭上它脊背,立刻皱起眉头。

龙和鱼一样,周身始终冰凉,与海水一个温度,可现在不知什么原因,它身上竟然温热如人体。

难道是一路拖着她,累病了?

这担心的念头才起,叶雪澜就不由得笑出声来。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将这条龙视为朋友一般,正因为关心,故而不自觉间就忽略了它本身的强大,无端生出许多没来由的担心。这就是关心则乱,心乱了,也就忘了这小家伙真正的本事。它可是条龙啊,别说拖着个人,就是拖着条船,恐怕也绰绰有余。

是以,它的体温升高定然别有缘故,只不知对它来说是弊?是利?

叶雪澜正心里暗自担心,猛觉手上一空,回过神来,只见眼前茫茫大海,哪里还有小青龙的影子?这一惊吃得不小,她忙屏息下潜,四下里乱看。

昏暗的海中,看不见小青龙的踪迹,倒是有个影子缓缓靠近,瞧着像是具尸体。

叶雪澜带着伤,一口气撑不了许久,连忙拿出渔网,扬手撒开,将那人裹在网中。自己用尽全力,猛一纵身跃出水面,跪在礁石上,吃力地收网。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人拖上了礁石。叶雪澜只觉眼冒金星,五脏六腑火烧火燎,一只手撑地稳住身体,一面大口喘息缓过了这口气,一面探手去试探渔网里的人。

这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清秀,衣着整齐,可惜已没了气息。看样子不像是遭了海难在水中漂了很久,倒像是刚死不久就被扔进了海中。至于是海葬还是别有缘由,眼下叶雪澜也没心思猜。

她已力竭,短时间内不能再下水,只好瘫坐在石头上,眼睛不离水面,心里盼着能寻到那小小的青色身影。可它就像是凭空融进了水里似的,全然不见踪影。

日影渐移,越等越担心,她终于忍不住扶着石头挣扎起来,打算冒险再下水看看。脚还没碰到水面,就听见身后有人轻声道:“我在这里。”

叶雪澜吓了一激灵,抽刀转身循声看去,渔网中的“尸体”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是诈尸?是借尸还魂?是海妖幻化?还是冤鬼索命?

一霎时间,叶雪澜脑中转过数十种从小听到大的故事,越想越觉四肢冰冷,脊背发凉,浑身僵硬,抖着嘴唇吐出一句:“鬼啊!”

“你别怕,我不是鬼。”少年从渔网里钻出来,向前走了两步。

“别过来!”叶雪澜惊叫,接连往后退了几步,一只脚已经踩进水中。

“好好好,我不过去,你别动。”他连忙站住,“要是再下水累着,伤可能会更严重的。”

叶雪澜闻言惊讶,再看他双脚踩地,身后有影,的确是个活人,便问道:“你到底是谁?”

少年眨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回答道:“我是青龙啊。”

“青龙?”叶雪澜几乎将眼珠子瞪出来,挑高了语调,万分怀疑地道,“你?”

“对啊,是我,我真的是青龙。”少年从衣领里拎出一条线,摘下挂在脖子上的荷包,“你看,这是你给我的,你还让我当条好龙呢。”

叶雪澜将信将疑,往前蹭了一小步,伸头就着少年的手看了一眼。

赭色荷包的左下角绣着一个“雪”字,是她通过龙衙考核那天,青黛送给她的贺礼。之前里面放着她的龙衙腰牌,前两日才送给小青龙,放着那片奇特的逆鳞。

确认了真是自己的东西,叶雪澜顿时松了口气,手里的刀也跟着放下,嘟囔道:“你还真是青龙。”

“我不会骗你的。”少年将荷包挂回脖子上,宝贝似的贴胸口放好。

叶雪澜惊魂定下,向前几步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少年不解,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看,反问道:“人不都是这个样的吗?”

“是。”叶雪澜心觉好笑,又用两只手边比画边道,“可你本来是这样的,现在不是了呀。”

“我也不想啊。”少年垂头丧气道,“都怪那个人,他的魂魄跟龙灵合而为一了,我不想变成这样都不行。你看这细胳膊细腿,哪有龙的样子威风?”

叶雪澜闻言失笑,摇了摇头,安慰道:“现在这样也很好啊,长了一张俊俏的脸,人见人爱总要好过谁见你谁害怕,对不对?”

“那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啊,谁会不喜欢长得漂亮的少年呢?”

“你喜欢呀?”少年若有所思,又笑道,“好吧,看在你喜欢他长相的分上,我原谅他了。”

倒还真是个纯良少年的心性,叶雪澜轻笑,又好奇道:“你说的人是谁?为什么会跟龙灵合而为一?”

“中州始皇的儿子啊,你不知道他?”见叶雪澜摇头,少年面露诧异,“怎么会呢?知道龙灵之力却不知道他?当年要是没有他,中州始皇根本不可能得到龙灵,更别说龙灵之力了。”少年说完,又满脸郁闷地道,“就是因为他这个人能为别人舍了自己,连龙灵之力都不得不认可他,让他成为龙的一部分,所以我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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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记得,《中州志》写着,中州有龙,始皇斩龙,方得龙灵之力。”

少年连连摇头,一口咬定是书上写错了:“当年中州始皇得到青龙卵,却无孵化的办法,研究来研究去,最后是他儿子献祭了自己的血肉魂魄,龙灵诞生,中州才有了青龙,然后才有杀青龙取龙灵之力,用龙门封印龙灵的事儿。”

“这样啊。”叶雪澜也不与他争这对错,继续问道,“那龙的一部分又是怎么回事?你之前明明从头到尾,怎么看都是条龙啊,哪里像个人?”

“决堤那天去堵缺口,这种本能反应就很像人嘛。”少年气鼓鼓地道,“要不然,我才不会明知道是陷阱,还去管什么发水淹死人的事呢。”

真的是身不由己。原来雨夜那天自己听到有人说话,并不是做梦。可那人还说,随着青龙长大,这影响会消失,到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叶雪澜问道:“那你还会不会变成,我见过的那条大青龙?”

“当然会啊,我本来以为我过了幼年期,接下来就会是那样,可没想到还要先当个人。”少年嫌弃地撇了下嘴,嘟囔道,“不过我猜应该不用当很久吧?毕竟我是龙不是人。”

“这也就意味着,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不会受人的影响了。”叶雪澜悄悄握紧手中的刀,“那等你变回龙形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少年歪着脑袋想了想,笑嘻嘻地问道,“姐姐,你打算去做什么?带着我好不好?”

叶雪澜一愣,这回答着实出乎她意料之外,她下意识反问道:“你想跟着我?”

“对啊。”少年认真地点点头,“我喜欢跟着你。”又看了一眼她的刀,确认道,“就算你想杀了我,一天砍我好多刀,我也想一直跟着你。你放心,我的龙鳞很硬,砍不坏。”

“为什么?”叶雪澜莫名其妙,“你要知道,倘若你变成大妖怪,伤害中州百姓,那你我可就是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因为我觉得你好呀,像海上的阳光一样好。这几日跟在你身边,我觉得很开心,比从前捕杀猎物还要开心。”少年迈步向前,亮晶晶的眼睛盯住叶雪澜,“猎物不重要,我跟着你,变回龙之后,也一定不伤害你说的那些人,你说好不好?”

叶雪澜呆住,因她一人活了整个中州,原来是这个意思?

“姐姐,你怎么了?”少年怯怯地看着叶雪澜,“你是不愿意带着我吗?”

“不不不,当然不是,我是高兴。”叶雪澜连忙拉住少年的手,“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你跟着我。不过,我还有事要办。”

少年急忙道:“你要把我丢在这里吗?”

“不是,当然不是。”叶雪澜摸了摸少年的头,“我是想问,你先随我回并州府城一趟好不好?刚好你现在还是人形,不会被发现。等我办完了事,咱们就一起出海。”

她带着少年远离中州,到时候就算它野性难驯,再掀起惊天巨浪,也不会伤及无辜。至于确定他不会伤人之后,是浪迹海上不回来,还是找个没人烟的地方隐居,一时半会儿也虑不到这么远。

少年用力点头,又郑重承诺道:“我一定会听话,不会伤害那些人。”

叶雪澜温柔地含笑点头,正待要说话,见少年目光转向她身后:“有船来了,好像在叫你。”

少年的话音落下,叶雪澜才听到有人叫她,“阿雪——阿雪——”

熟悉的声音乘海风落在耳边,她忙回身看向海面,一艘船转过山脚驶来,船头站着的人正是青黛。她双手拢在嘴边,冲着礁石大喊,又扬起两只手乱挥,显然已看到礁石上的人了。

船顺风而行,很快到了礁石边。

叶雪澜嘱咐少年多留神少说话之后,带着他一起上了船,脚才踏上甲板,就被青黛一把抱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水一定淹不死鱼,你一定还活着。”青黛抱着叶雪澜又是哭又是笑,连声叫着,“你答应过我会回来,就一定会活着回来。他们都说海防堤决口的时候,你跟海怪同归于尽了,我才不信这种鬼话呢。就是全龙衙的捕头都死了,你也不会死,是不是?”

“是,我命大,又有贵人相助,想死也死不成。”叶雪澜轻拍着青黛的后背,“好了好了,快放开吧,再这么下去,我可就要断气了。”

青黛放开手,抹了一把眼泪,将视线转向一旁的少年,只看了一眼就破涕为笑,向叶雪澜道:“没想到你不仅没死成,还因祸得福,捡了个俊俏的公子回来。早知如此,我也不忙着找你了。”

叶雪澜笑道:“要是没有他,你今儿就见不着我了。”

“他救了你?”青黛惊讶,又把少年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咂舌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这位公子看着年纪不大,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竟然有这么好的水性?比你还要好?”又好奇道,“看你这浑身上下的穿戴,似乎是大户人家出身,也是被水冲到这里的?不对不对,桥东镇和府城近郊的富贵人家,拢共就那么几户,我都知道都认识,怎么没见过你?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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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得了叶雪澜的嘱咐,不敢随意开口,只是眨着澄澈的眼睛,望着青黛不说话。

叶雪澜眉峰一动,注意到青黛话中提到了两个地方:“你是说,连府城近郊也都淹了?那渔场呢?”

“渔场……嗯……”青黛张口结舌,支支吾吾半晌也没一句整话。

叶雪澜见她如此,顿时心凉了半截:“过了桥东镇往府城方向,唯有渔场所在的那条河道能入海。青黛,你老实告诉我,乌老大和江不由他们,是不是都……”

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只紧紧盯着青黛的眼睛。

青黛垂下视线,轻声道:“我也不知道,各处都还在清点中,没有确切的消息。”

“你能这么快找到这里,是因为顺着水流的方向。”

“我确实路过渔场了,可谁都没见到,我也没有停留。”青黛抿了抿嘴,“尸体……太多了。”

闻言,叶雪澜身形一晃,向后踉跄一步,站在身后的少年连忙抬手扶住她手臂。

她转头看向少年的脸,海防堤决口,水淹桥东镇的景象在眼前晃过,杀意猛地蹿上心头,手不由自主地握上别在腰间的刀,只想立刻出手,杀了这场水灾的罪魁祸首,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

“不是我。”少年没有后退,只是委屈巴巴地看着叶雪澜,“那是陷阱,不是我。”

“陷阱”二字如同炎炎烈日中一盆冷水,劈头泼在叶雪澜脸上,让她立刻清醒过来。

从梦中那个声音到眼前的少年,都曾提过这是陷阱。难道海防堤决口真的是有意为之,以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为诱饵,只为捕杀青龙?

叶雪澜寒从心底起,袭遍全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转念再一想,卷宗里只说真龙嗜杀,从未有一言半语提到过龙有救人本能,怎么会有人未卜先知,设下如此丧尽天良的陷阱?

又或者,这就是高行周和沈敬山瞒着她的事?念及此,叶雪澜心里一紧,脸色更加难看。

“阿雪,你怎么了?”青黛伸手握住叶雪澜冰冷的手,“是不是不舒服?”

少年在一旁接口道:“一定是,她摔进水里的时候受伤了。”

“受伤?”青黛立刻原地跳了起来,“伤哪儿了?严重吗?给我看看。”

叶雪澜缓过神来,摆摆手:“不要紧,早就没事了。”又问青黛,“海防堤决口,官府出了告示?”

“出了,城门口和码头上都贴了。”

“说是什么原因?”

“年久失修。”

“年久失修?年年都修,去年还是大修,怎么就年久失修了?真当人都是傻子?”叶雪澜皱眉气道,“找不到原因就随便给个说法,方骏声真是官场呆久了,这种大事都敢敷衍。”

“我倒希望是他敷衍,可是……”青黛犹豫了一下,不肯继续说下去。

“可是?”叶雪澜追问道,“可是什么?”

“算了,等回到城里,你自然就知道了。”青黛拍了拍叶雪澜的手背,“看你这么憔悴,这两天一定累坏了,还是先好好休息吧。”

“青黛,”叶雪澜反手握住青黛的手,沉声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青黛无奈道:“船还在海上,就是知道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叶雪澜缓下语气,故作轻松地笑道:“做不了也要知道,我这人一向好奇心重,你是知道的。如今话都起头了,你却不说完,这不是有意吊着我的胃口,让我不能好好休息吗?”

“那我要是说了,你可不能着急。”

“好。”叶雪澜答应,心里愈加不安。

青黛深吸了口气,道:“告示第二天就出了,可不是知府衙门贴的,而是龙衙出的。告示上说,因为知府方骏声私吞了去年拨下来的修缮款,加固海防堤时用料不足,这才导致海防堤承受不住此次大海潮最终决口,死伤无数。此事关系重大,龙衙会出面解决,给大家一个交代。”

“怎么交代?”

青黛艰难地道:“当天,龙衙总捕头高行周亲自去了知府衙门,傍晚时分,贴出告示,说知府方骏声已认罪,为平民愤,上吊自杀了。”

“你说什么!”叶雪澜眼睛都直了,“你再说一遍,方骏声怎么了?”

“我见了告示之后也不信,就去龙衙找高总捕头求证真伪。他说,方骏声亲口承认,是他一时贪念,偷工减料,才有了并州这场水灾,如今大错铸成,悔之晚矣,自己无颜苟活于世,只想留个全尸。你也知道,这是要凌迟的大罪,高总捕头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就没拦着他。”

“你说,方骏声……死了?”

“嗯。”

“上吊自杀?”

“嗯。”

“在知府衙门?”

“嗯,当着高总捕头的面。”

“这怎么可能?”叶雪澜失神站在原地,嘴里念叨,“这怎么可能呢?”

“阿雪,阿雪?”青黛连唤两声,叶雪澜都没有反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可能”。

青黛吓坏了,连忙和少年一起将叶雪澜扶到船舱里,让她坐下。两人一左一右站定,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叶雪澜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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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叶雪澜终于不再念念有词,她起身走到船舱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外面出神。

船已快进入并州沿海水域,遥遥可见缺了一大块的海防堤。目之所及,桥东镇已经成了一片汪洋,对比完好无损的桥西镇,更觉那缺口触目惊心,令人心生怨恨。

“阿雪?”青黛走过去,试探着叫了她一声。

叶雪澜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少年,对青黛道:“太扎眼了,帮我给他找一身合适的换上。”

这没头没脑的话让青黛愣了一下,她连忙点头答应了,又劝道:“我知道你跟方骏声情同手足,可事情既然发生,你也别太难过了。”

“我没事。”叶雪澜勉强笑了一下,对少年道,“跟这个姐姐去换身衣服吧。”

“你呢?”少年脱口问道。

“我就在这里,有些事还要再想一想,你们先去吧。”

少年随着青黛出了船舱后门,往船尾去了,叶雪澜退回到船舱中坐下,扭头望着并州方向。

这几日里发生了太多的事,听到了太多截然相反的说法,孰是孰非,孰真孰假,她已经无从辨别,也不想再听任何答案。

她只想知道真相,必须要知道真相。

她必须要知道,这些枉死的人究竟因何而死,必须让罪魁祸首偿命。

“阿雪。”青黛捧着叠好的衣服,站在一旁看着她。

叶雪澜起身接过衣服,转手放在桌子上,摘下肩上挎的布袋,放在青黛手里,道:“朝廷的救济不知什么时候能到,也不知能到多少,这些翠珠你拿着,往后用得上。”

青黛垂眼看着手中布袋,半晌才道:“我认识你之后,一直很好奇,你这样温柔和善的人,当年去向人寻仇时,是什么表情。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见到了。”

“我只是想不通。”

“利欲熏心,谁都有可能变成这样。毕竟去年大修海防堤的时候,谁都没想到,并州今年会因龙门异动遭遇百年难遇的大海潮。他自杀,也是因为过不去自己良心这一关。”

叶雪澜摇头道:“谁都有可能,但方骏声不会。至少,不是他一个人。”

“你是说,他是被杀人灭口,推出来顶罪的?”

“桥东、桥西两镇的堤,去年是一起大修的,没道理只有一侧决口,更没道理是桥东镇的堤决口。因为方骏声跟我都是在桥东镇长大的,镇里还有不少我们的旧相识,而且小蒲也葬在桥东镇。”叶雪澜长叹了口气,“但是,他的确知道桥东镇会出事,否则也不会突然将小蒲的父母接到知府衙门。”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是不是池渊也事先知道,所以才倒贴钱让别人雇走桥东镇的人?”青黛凝眉细想,慢慢地道,“这倒解释了,他为什么会突然做起赔钱的买卖。”略一沉吟,她又惊叫道,“但是不对啊,既然他们知道会出事,那为什么不提前通知镇里的人,让他们都搬走呢?”

“我不知道。”叶雪澜摇头,“所以我要回去弄清楚。”

“你打算怎么做?”

叶雪澜没有回答,反而指着桥西镇问道:“现在还有货船装盐启运吗?”

“有,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桥西镇的盐场丝毫没有受影响,所有的生意都照常做。”

“好,”叶雪澜点头,“咱们去桥西镇,然后跟货船一起走,避开沿途的官府中人。”

青黛略一沉吟,诧异道:“难道你怀疑高总捕头?”

“没有找到证据之前,活着的这些人都有嫌疑。”叶雪澜深深地看了青黛一眼,“也包括池渊。”

青黛怔住,片刻之后勉强笑道:“你放心,他什么都不会知道。”

入夜后,围在府衙门口的人渐渐散去,留下一地的烂菜叶和臭鸡蛋,还有包含着无数咒骂和怨愤的唾沫星子。

叶雪澜带着青龙走上台阶,叩响了始终紧闭的大门。

来开门的并不是之前的差役,而是一位老者。随着门缝越来越大,老者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他看到叶雪澜,愁云满布的脸上立刻起了变化,诧异、惊喜、庆幸、悲伤,所有情绪混成一团,最终变成老泪纵横。

叶雪澜心中五味杂陈,只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要对老者说,可到了嘴边,就只剩下一句:“蒲叔,我回来了。”

蒲老汉连连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扯过衣袖擦了擦眼泪,一面又忙将门缝开得大些,让叶雪澜和青龙进来。

知府衙门一片漆黑,半点烛光也见不到,只有月色落在前堂空场上,清冷如霜。阖府静悄悄的,该当值的差役一个都不在。以知府衙门如今的名声,生怕惹祸上身也是人之常情。

叶雪澜低声道:“蒲叔,骏声的事,我听说了。”

蒲老汉摇头叹道:“从你方伯没了之后,他们娘儿两个相依为命,骏声那孩子就是你方伯母的命根。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你方伯母这辈子苦啊。”

“骏声没了,她老人家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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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我怕她想不开,让你蒲婶寸步不离陪着呢。”蒲老汉又将叶雪澜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硬扯出个苦涩的笑容,“老天让你好好回来,总算是待我们三个不薄,给我们留一个孩子。走,她们都在后院呢,看见你回来肯定高兴。”

“且不忙。”叶雪澜一把拉住蒲老汉的手臂,“蒲叔,我想先去看看骏声。”

“骏声他不在衙门里,被带走了。”

“谁带走的?”

“龙衙的总捕头,那天他说还有一些没了结的事,所以要先把骏声带回龙衙去。”蒲老汉恨恨地道,“他逼死了骏声,连尸体都要带走,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可是,民不与官斗,就算不讲理,我们也争不过,只能眼看着他让人把骏声抬走了。”

“您说龙衙的总捕头逼死了方骏声?是您亲眼所见?”

“这还用什么亲眼所见?骏声本来好好儿的,前几日还说等这些事都过去,你做完差事回来,大家一起给你方伯母做寿,可龙衙的总捕头来了,两人在骏声书房里嘀咕了半天,然后骏声就寻了短见,这不就是被逼死的吗?要我说,他逼死骏声一定是想来个死无对证,让骏声替他背贪污修缮款的黑锅。”

叶雪澜轻轻点头,低语道:“不管人是不是他逼死的,他都得带走骏声,而且不会送回来了。”

“人都没了,他留着具尸体能干什么?”

“龙衙已经出了告示,说海防堤决口主责在骏声。可这一次决口不比从前,民怨沸腾远不是一纸告示就能平息的。只看衙门口那些人就知道了,连公然侮辱知府衙门的重罪都已顾不上,可见心中是怨恨非常。想要尽快平息众怒,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蒲老汉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你是说,他们打算将骏声曝尸菜市口,让、让人千刀万剐?”

叶雪澜艰难地点了一下头:“我了解高头儿,为了完成朝廷的命令,他什么都做得出来。朝廷三令五申,一定要稳住并州局势,不能出乱子。让百姓将怨恨撒在罪魁祸首的身上,无疑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这怎么行?”蒲老汉急得直搓手,“不行不行,咱们得把骏声要回来。再不济,也得在骏声被人糟践得不成样子之前,给他收尸。”

“您别急,这件事交给我。”叶雪澜轻声道,“我这就去龙衙,带骏声回来。”

“不行,这更不行。”蒲老汉抓住叶雪澜的胳膊,“龙衙那么多厉害的捕头,你再厉害,也是一双手,能打几个?不能因为已经没了的人,再把你也搭进去。”

“蒲叔。”

“我说不行就不行,咱们再想想,一定有办法。”蒲老汉紧抓着叶雪澜不放,在她眼前来回踱步,忽然又道,“对了,咱们可以让大家都知道,骏声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贪银子。”

叶雪澜闻言,眼前一亮,忙问道:“您有证据?”

“没有,但是骏声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干出这种昧良心的事。再说,他们龙衙的人不也没有证据吗?他们是龙衙的捕头,你也是龙衙的捕头,都是捕头,说话的分量也一样,大家伙儿都会听的。他们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你当然就能反驳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可现在这个时候,哪有这么多道理可讲?”叶雪澜的笑容苦涩而无奈,“您放心,既然我是龙衙的捕头,自然有我的办法能将骏声带回来。”她握住胳膊上那只皴裂粗糙的手,“但我想请您帮我个忙。”

“你说。”

叶雪澜转手将身后的青龙拉到身前,对蒲老汉道:“这少年是我流落海上的时候遇到的,他家里人都没了,自己也因为惊吓过度,忘了从前的事情。我与他患难之交,已结为异姓手足,想请您帮我照顾他几天。”

蒲老汉将青龙细细看了一看,连连点头道:“好,孩子,你怎么称呼?”

青龙没有回答,扭头看向叶雪澜。

叶雪澜道:“他自己不记得了,这一路我俩始终一起,我也就没想起要替他取个名字。”

“这样啊。”蒲老汉看着青龙出了会神,末了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那咱们叫他小蒲吧?正好年纪也差不多,又和你是结拜的姐弟。”

乍听这名字,叶雪澜一怔,不等她开口,只听青龙道:“姐姐睡梦里也念叨这个名字,一定很喜欢,那我就叫这个。”又转头仰起脸问叶雪澜,“好不好?”

“好。”叶雪澜摸了摸青龙的头,嘱咐道,“我要出去办事,你老老实实留在这里,不许出去。还有,要听蒲叔的话,如果有人闯进来,你要保护蒲叔他们,但是不能伤人性命,知道吗?”

青龙郑重点头道:“知道,答应过姐姐的事,我一定做到。”

别了蒲老汉和青龙,叶雪澜一路往龙衙走。

桥东镇海防堤决口后,城中拥入大批难民,为了防止有人在城中闹事,并州打破了几十年来金吾不禁的惯例,实施宵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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