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硬如您,不愧是未来国王。”哈沙套话不成,不由感慨。
“过誉了。”
“想必您定能马到功成,拿下翡翠城。”
“多谢了。”
“说不定等不到我上门说服,坦甘加就自己投降了呢?”
“承您吉言。”
“因为他早就向您屈服了,对吧?”
“是……什么?”
泰尔斯一惊,不由抬起头,正好看见哈沙的表情变了,此刻正胸有成竹地盯着他。
不妙。
王子发挥面皮功力,不动声色地把话圆过去:
“哦,哈,我倒是想呢,可惜这臭屁海盗不识抬举……”
“而您,您从刚刚到现在,都只是在出千诈我罢了:拿坦甘加和库伦家族的事儿做个由头,刻意营造出一副若不如愿就玉石俱焚,杀了坦甘加引得终结海大乱的样子,以逼我就范,向您妥协,对吧?”
哈沙娓娓道来,啧啧有声。
把泰尔斯的小算盘拆了个干干净净。
泰尔斯全力控制着表情,努力解释:
“什么?不,事实上……”
“我刚刚在外面跟他聊过了,”哈沙言语温和,却一击致命,“不得不说,坦甘加不是个善于隐藏的人。”
泰尔斯的笑容消失了。
什么?
他……
哈沙特使淡定地举起茶杯,喝下今日会面的第一口茶:
“坦甘加的过往不难打听,但您是怎么笃定,这招会对我有效呢?”
望着对方的眼神动作,泰尔斯终于确认了什么,不得不长叹一口气。
“因为你是泰伦邦的邦首贸易特使,”他无奈地道,“您的地位和说话的分量倚仗的是和平稳定,而非混乱。”
泰尔斯颓然道:
“若我一怒之下掀翻棋盘,搅乱沿海众邦的局势,那您在泰伦邦内说话就不再好使了,遑论竞选下一任邦首——泰伦邦掌控舰队和城防的三位贵人,有两个都是你的政敌,混乱只会让他们受益。”
哈沙特使眼神微动。
“毕竟,现任的素帕纳特邦首,就是趁着库伦家族和盟友们同七海海盗的连年攻伐结束,海贸体量恢复正常,才在曦日神殿的支持下,说动各大家族,拉票上位的。”
哈沙轻轻放下茶杯。
“殿下很了解鄙邦的事情,有的甚至是秘辛,嗯,情报收集很是完备。”
应该说,空明宫的群众线索很是完备。
但是……
泰尔斯无奈叹息:
“既然特使大人您早看穿了,这一路还在配合我演戏?”
哈沙笑了。
他不慌不忙,先是摆摆手:
“如果鄙人刚刚没有答应帮您,那您真会一怒之下,引来东海舰队和七海海盗,把终结海搅成乱麻吗?”
泰尔斯盯着他好一阵,叹息道:
“不会。”
“噢?”
哈沙耸耸肩:
“即便詹恩大人把您揍破了相,而他妹妹则在全城人面前狠狠羞辱了您一把,让您颜面扫地,暴跳如雷,眼看就要失去翡翠城?”
泰尔斯一听这个就头疼。
他深吸一口气。
“首先,我没有破相,其次,我的脸很大,没有那么容易丢……”
但泰尔斯看着哈沙越笑越欢的表情,最终还是泄了气,放弃辩解:
“好吧。
“一来,以掀翻棋盘的代价来移动棋子,那不是我的风格。
“二来,擅动兵戈是最愚蠢的事,尤其当你不知道它会为你带来什么之前。
“三来嘛,和库伦联姻什么的,嗯,是我胡诌的,至于这些,这些都是二手市场上的便宜插画,连太阳剑盾的家徽都是赶工画上去的……”
泰尔斯随手晃了晃一张淑女像。
“看出来了,瑕疵不小。”
哈沙也拿起一张画框,眼神复杂,既有怀念,也有痛恨:
“很久以前,我母亲,当然还有我,我们就是在旧市场里,替人临摹廉价插画过活的。”
泰尔斯看着特使的样子,突然意识到,这一次,对方没有谦称“鄙人”。
只见泰伦邦的特使阁下轻叹一声,他放下插画,缓缓摘掉右手的两枚宝石指环——泰尔斯这才意识到那不只是指环,而是连接着两根义指的装饰性指套。
哈沙的右手,属于拇指和食指的地方,都只剩下小半截指根。
几近空空如也。
泰尔斯怔住了,他想起这些日子里,哈沙在各种场合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甚至让仆人们奉食奉饮的奢靡场景,突然明白过来。
他扭过头,强压下追问对方“发生什么了”的好奇心,也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方的义指。
哈沙望着失去手指的地方,面色沉稳,古井不波。
似乎它们还不比那张廉价插画更让他在意。
等等。
泰尔斯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妥了。
他说什么?
哈沙以前是临摹插画的……他懂这个……
那就是说……
泰尔斯反应过来,他难以置信地望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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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刚刚是你出千诈我?”
哈沙慢慢地装回义指,回复了那副奢华尊贵的模样,微微一笑。
“怎么,您还真以为我是从坦甘加嘴里套出话来的?拜托!您的卫队一个个又凶又狠,根本不让我靠近他——抱歉,无意打断,您请继续。”
什么?
泰尔斯死死地盯了特使阁下很久,直到对方谦卑道歉,这才气呼呼地轻哼:
“我说完了。”
没说完也被气完了。
哈沙嘿嘿一笑,连声告罪。
“看出来了,殿下你确实是和詹恩·凯文迪尔不一样的人,至少不像他那样精明、睿智、手段高明、令人佩服。”
泰尔斯表情一动:
这是骂我呢吧?
哈沙惋惜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难怪您坐拥宝位,却仍然被身陷囹圄的他,整治得狼狈不堪,捉襟见肘,坐困愁城。”
好吧,确实是骂我。
泰尔斯皱起眉头,本想辩解一下,说点“其实我也不差”、“此战优势在我”之类的话,却最终哑口无言,无句可供反驳。
下一秒,听完足够笑料的哈沙满意地搓搓双手,起身站立。
“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殿下您好运。”
泰尔斯叹了口气。
眼见哈沙越走越远,他忍不住开口:
“但至少——”
哈沙的脚步顿住了。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只能无奈地道:
“我知道现在说有点晚了……但是特使阁下,能请您像之前所说的那样,至少不偏不倚,保持中立吗?”
哈沙皱眉回头。
泰尔斯咬了咬牙:
“拜托,我只需要几周,不,几天的时间来挽回翡翠城,实在不行的话……”
“中立?”
哈沙扑哧一笑打断了他。
“殿下,我了解詹恩·凯文迪尔,他绝不会是输家。”
他眯起眼睛,举起手指——那根义指——晃了晃,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而您,泰尔斯王子,至少现在的您,却是必输无疑。”
泰尔斯失望地叹一口气。
可恶。
他本来可以引得对方上钩的。
问题,怎么就出在了一张廉价插画上呢?
简直比陨星者找到那张请柬还要愚蠢。
“因此!”
下一秒,哈沙特使突然肃颜正色!
只见他死死盯着泰尔斯:
“泰伦邦和我们的盟友们,我们决定,放弃投机钻营,趁火打劫。”
泰尔斯抬头瞪眼:嗯?
“事实上,我们将尽其所能为您平抑市场,平息谣言,打通商货,挽回人们对王后之城的信心,甚至还能为一笔不小的债务延期,以助力翡翠城恢复常态。”
啊?
泰尔斯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住了。
哈沙微微一躬,抬起头时面带笑容:
“希望能为您,在这场不公平的对决里,扳回些许优势。”
书房里安静了很久。
直到泰尔斯回过神来:
“什,什么?”
只见哈沙摇头晃脑:
“没有其他附带条件,殿下,甚至是他们吵吵嚷嚷的关税——面对那帮目光短浅的小人,这点事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泰尔斯终于一字一句明白过来对方的话,疑惑地看着他。
哈沙也不多言,只是轻轻点头:
“至于剩下的事,就看您了。”
特使阁下言罢便转身离开。
步伐稳健。
衣袖带风。
体型庞大。
却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留下泰尔斯一个人,坐在书桌后,兀自惊奇。
“阁下等等!”
泰尔斯到底没有想明白,在哈沙即将走出房门的刹那,他忍不住叫住对方:
“介意告诉我为什么吗?”
哈沙回转过身来,依旧是笑意盈盈。
“为什么?”
他思索了一会儿,方才眼神一亮:
“我说过了啊。”
泰尔斯面露不解。
“詹恩大人是位精明强干的领导者。”
哈沙慢条斯理,轻轻地搓动着自己的指环:
“翡翠城在他手下蒸蒸日上,前提却是他的权柄地位不受威胁,否则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翡翠城——就像他提前准备,要我们给翡翠城找麻烦,惹祸事,以逼走它的新主人一样。”
他目光一变,直射泰尔斯。
那一瞬间,泰尔斯突然有种错觉:眼前的人,不是某个中立贸易邦国的跑腿使者。
而是一位统帅兵马的百战将军。
“但您是一国王子,今后还要继承王位,理应看得更长远些,”哈沙一字一句,重复刚刚的话,“名望和口碑,那才是您今后的统治根基,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泰尔斯呼吸一滞。
“可是,詹恩的名声和口碑也很好。”他下意识道。
“是非常好,”哈沙毫不犹豫地点头,目光却坚定不已,“在那些不了解他的人之中。”
泰尔斯眼神一动。
“曦日有教:若无圣心,难行圣迹。”
哈沙做了个夸张的祈祷式,做完之后,他的表情瞬间恢复到之前外交官般客套虚伪的样子:
“现在,鄙人还得赶去召集一个‘小小的聚会’,请恕失陪……”
“哈沙阁下。”
泰尔斯本能般开口。
他本想说声谢谢,却自觉不妥,话到嘴边,最终变成另一句:
“这个制造险情、逼您就范的主意,是从群众举报线索——我是说,从詹恩那里逼问来的。”
泰尔斯幽幽道。
哈沙闻言皱起眉头。
泰尔斯心情复杂地看着对方:
“但现在看来,詹恩低估您了。”
哈沙嗯了一声,低头陷入沉思,表情耐人寻味。
几秒后。
“不,事实上,”特使阁下抬起头来,释然一笑,“是他高估我了。”
“就像长久以来,我也高估他了。”
来自泰伦邦的哈沙特使一捋四色眉毛,甩动庞大的体型,微笑不减,轻松自如地踏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