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议论声再起。
但聪明的人都住口不言,保持沉默。
唯一一致的是,所有人都看向了星湖公爵。
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泰尔斯攥紧了拳头。
在埃克斯特,在龙霄城,寄人篱下,北地人们看他的目光要么充满仇恨与敌意,要么是礼节完备下的警惕与不屑,死人脸尼寇莱是前者的代表,里斯班摄政是后者的体现,龙霄城群臣则更是肆无忌惮。
那滋味并不好受。
六年里,泰尔斯更愿意一个人在藏书室,或者英灵宫的某个角落里待着,看书、睡觉甚至默默发呆,连怀亚都打发到二十米之外。
他曾经以为,那就够糟了。
但是。
此时此刻,当泰尔斯站在闵迪思厅,站在自己的国土上,面对着他的同胞国民,感受着无数人混杂了期待、崇拜、谨慎乃至探究的目光时……
“不。”
沃格尔隐隐感觉到问题的严重,低声道:
“殿下是王位继承人,属于璨星王室,是复兴宫的代表。”
“但他毕竟不是陛下,不是国王,不是王国的正式统治者。”
马略斯先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他偏偏又是闵迪思厅之主,是有权辅理国政的星湖公爵。”
“而他刚刚归国,既声名卓着,又毫无根基,易受操纵。”
守望人眼里的警惕无以复加:
“这就是他们找上他的原因。”
副卫队长扭过头:
小主,
“他们?”
马略斯没有说话。
听着他们的私下对话,泰尔斯凝重更甚。
“泰尔斯公爵!”
安克目光一肃,扬声开口:
“我剑下此人,与他的同谋……”
他短剑探出,逼住刚刚才借机喘了两口气的老男爵,愤然道:
“他们违反了终结历50年,‘黑目’约翰一世所签署的《神圣星辰约法》,设下阴谋,谋害有男爵头衔的世袭贵族!”
泰尔斯眉毛一跳!
“他们触犯了340年‘胡狼’苏美三世所订立的《不二法》,在正统封君拜拉尔家族之外,私相授受,一臣多主!”
面对着数百人,安克怒道:
“他们无视414年‘债主’海曼二世的《国王税法》,背着国王与领主,瞒报生产,逃避税例!”
《神圣星辰约法》,《不二法》,《国王税法》……
泰尔斯捏紧拳头。
该死,这些法令,有的他只知道名目,有的基尔伯特还未来得及讲授。
在众人的议论中,沃格尔面色不愉:
“局势清楚了,还真是有备而来。”
他向前一步,在泰尔斯身后小声道:
“殿下,无论他说什么,你现在必须站定立场,与陛下和复兴宫保持一致……”
可马略斯面无表情,直直打断了他:
“不。”
沃格尔惊讶地回望。
另一边,安克的声音仍在继续震彻大厅:
“他们违背了512年,‘贤君’闵迪思三世的《吏选通则》,不敬地方风俗,干涉城镇自治,与国王之仆贿赂往来!”
他紧紧盯着保持镇定的星湖公爵:
“他们违抗您的祖父,‘长治王’艾迪二世在655年颁布的《量地令》,异地租佃,私下转让、玷污神圣的封地!”
“他们甚至公然藐视您父亲十一年前为荒漠战争通过,现在仍在边境生效的《紧急状态管制令》,违法将西荒的战略粮货流出国境,倒卖到荒漠与埃克斯特!”
多伊尔男爵的面色越发难看,一脸难以置信。
《吏选通则》、《量地令》、《紧急状态管制令》……
面对越发嘈杂的人群,泰尔斯觉得不妙。
这已经远远超过他在这几个月里恶补的知识了。
王子的身后,马略斯的声音小小响起。
“多伊尔是复兴宫座下璨星七侍,拜拉尔是隶属法肯豪兹的地方封臣。”
“多伊尔是根深蒂固的旧贵族,历史悠久,”守望人面色淡然,却话语沉重:
“拜拉尔是以战争起家的新贵族,刚过百年。”
沃格尔目光一动。
“多伊尔用商人作派,诉诸市场契约等新手段,兼并土地,变更所有权……”马略斯继续道:
“而拜拉尔援引《量地令》等王政法令自辩,只为保住旧封地,维护旧法统。”
沃格尔反应过来,他看着马略斯,难以置信。
马略斯回望他,点点头:
“多伊尔远离政治中心,在泰尔斯殿下归国后,方才力图攀附王室。”
“而拜拉尔则是大胆越过西荒公爵,直入永星城,请王国中央裁决地方事务。”
在王室卫队们想清楚之后,齐齐急变的脸色下,马略斯轻轻叹息:
“你能想象这里头涉及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利害吗?”
“究竟谁代表中央,谁代表地方?谁是新秩序,谁是旧法理?谁在维护王政,谁在颠覆王国?”
“有人说得清吗?”
马略斯看向站定在大厅中央,大声数说仇人罪状的安克。
“这已经不是二选一那么简单了。”
“新旧,君臣,父子,中央与地方,财地税律,统治方式,无数因素皆在其中,纠缠不断,不是选边站队就能解决的。”
泰尔斯听着他亲卫队长的话,只觉身体越发僵硬。
“任何选择与处理都利害相生,难以完满,就像面粉和沙子掺在一起,你不可能保持纯粹单挑出一种。”
“这是比典型还要典型得多的政治。”
守望人的脸庞重新被凝重覆盖,不再淡定。
“那些设下这个圈套的人们,无论是谁,”马略斯轻声道:
“都是狠角色。”
大厅中央,一片狼藉中,安克缓缓起身,昂然挺立。
仿佛此刻,他才是整个大厅的主人。
“诸位,他们的祸心诸神不赦,他们的罪行天理难容,他们的举动,动摇王座统治,王国根基!”
挟持者停顿了一会儿,转过头盯着泰尔斯。
“但您说得对,殿下。”
安克收敛他眼里的绝望与灰败,取而代之的是坚毅与果断。
“请放心,我不会在您的宴会上犯下谋杀之罪,”安克将剑锋撤离老男爵的肩膀,让后者松了口气:
“那不是拜拉尔家族的族训。”
泰尔斯凝重道:
“那你在做什么?”
“你还想要什么?”
“我说了,殿下,”安克现出一种看透世情的笑容: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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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您说的,公道。”
泰尔斯心中一跳。
他的身后,马略斯急急扭头:
“派去复兴宫送信的人有回报了吗?库伦首相呢?卡索伯爵呢?或者裘可·曼大人?任何御前会议里的大人?现在的情况只能由他们背书拿主意……”
卫队们面面相觑,唯有沃格尔阴沉摇头:
“卡索伯爵不胜酒力早早离场,财政大臣也随之而去,首相大人更是溜得最早的那一批。”
“再说……”
就算陛下在这里……
沃格尔闭上嘴,把下一句话摁在心里。
“我不能只听信你的一面之词,就在这里草草作出判决。”
泰尔斯艰难开口,一边维持着王室尊严,公爵体面,同时兼顾对方的情绪,期望他不要一怒之下一剑封喉:
“我所见到的只有你……”
安克猛地抬头,打断了他。
“不需要,殿下,不需要。”
他的笑容变得明亮而豁达,像是在荒漠找到出路的迷途旅者:
“我知道,我理解,您身处高位,顾忌颇多,更承载着整个王国的希望,我不能也不会强求您为我出头,让您进退两难,多方得咎。”
安克低下头,看向一口大气也不敢出的老男爵,现出恨色:
“但我也知道,此人关系深厚,手眼通天,而我不过匹夫单剑,孤掌难鸣。”
“一出此厅,则希望断绝,”他苦笑着道,话语里充斥着深深的无奈和透彻:
“若论起深究法条,权衡利害,政治博弈,我怎么斗得过这帮老奸巨猾的人精?”
在人群的议论与目光之间,泰尔斯咬紧牙齿。
“因此不必麻烦他人,也不用牵动各方,更不必左右为难,殿下。”
安克看着手里的短剑,略略出神:
“只需要简单明晰,直截了当地,结束我们的恩怨。”
他抬起头,看着泰尔斯,眼中充满憧憬:
“就像您做过的那样。”
泰尔斯探手扶向椅臂,一惊之下却捞了个空。
不。
但已经来不及了。
“殿下,我请求您。请您允许我,来自鸦啼镇的安克·拜拉尔。”
安克疾言厉色,暴喝开口:
“允许我追随您的步伐,效仿您的事迹,重现您的传奇!”
他的步伐,他的事迹,他的传奇……
泰尔斯难以置信地望着此刻表情狂热的安克。
不。
“请让我唤醒帝国时代的古老法统,遵循宏伟壮烈的路多尔人古风,再书您在埃克斯特王国的史诗之旅……”
“让我向镜河的多伊尔,向这个与我有杀父之仇,夺家之恨的卑鄙小人、贵族败类……”
那一刻,泰尔斯手心冰凉。
安克扔开累赘的外套,剑指穹顶,声震梁柱,激得不灭灯左右摇曳:
“发起挑战。”
一瞬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安克目光锐利,前所未有地意气风发:
“让我们,在这里,在十八年后重开的闵迪思厅,完成一场贵族与贵族之间,家族与家族之间,伟大而光荣,公平而公正的……”
“生死决斗。”
泰尔斯心中一空,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