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城,季家旧宅。
荒草丛生的别院中央,一座四面厅坐北朝南,厅前牌匾高悬,匾书“四知堂”。
这里曾经供奉过李氏皇族列祖列宗,以及一盏长明不灭的花灯。
李停云的祖母常常跪坐此间念诵道经。
说是他家的祠堂,也不尽然,除了不许外人踏足半步,这里便没有其他规矩了,对于季家人来说,并不是个肃穆庄严的地方,小时候,李停云还常常跑进跑出,避暑纳凉、嬉耍玩闹。
但家中所有长辈都告诉过他,这座厅堂在建造之初就被设计得十分奇妙,人在这里,撒不了半句谎,立下的誓言、说过的密语,一旦走出门去,就无法对其他不知情者说出口。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即“四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我”之间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停云对此不以为意。
嘴长在他自己身上,想说不想说全在一念之间,难道有什么东西能时时刻刻监督他,随时封住他的嘴不成?再者,秘密说不出来,那写下来总可以吧?总有办法让别人知道的。
大人们的说法太玄乎了,他天生叛逆,说什么都不信。
他虽然不信,但也没挑战过,因为他那时还太小了,心里什么秘密都没有。
唯一不想被人发现的,就是他经常偷吃贡品。
贡桌上莫名其妙少掉的点心,他承认,都是他摸走的,不干窗外野猫的事。
但他老是看见一只飞檐走壁的玄猫在窗外探头探脑,绿色的眼瞳盯着那盏花灯,老鼠偷吃灯油,它就溜进来抓老鼠。
每当那时,花灯里的火苗就跳得十分狂躁,把周围的点心都烧成了黑灰,李停云一盏凉茶泼上去,火苗就老实了,说来神奇,这簇火苗,不怕水浇,不怕风吹,是长明不灭的。
很久以后,李停云才知道,那是夏长风的魂火——这些都是后话了,他俩之间,也有一段无巧不成书,暂且按下不表。
李停云两三岁的时候,祖母驾鹤西归,没两年,花灯也消失不见——是它自己不见了的,至于长腿跑了,还是长翅膀飞了,没人知道,也没人在意。
季家当时都快败落了,阖府上下人走茶凉,哪里丢了什么东西,还有谁管呢?
离家前,四知堂被季辞璋收拾过一遍,徒余四壁,空无一物。
李停云被抓到此地,醒来时,压根没有发现,这是在他家里。
血水、汗水、雨水、泥水糊了他满脸。
勉强张开两道眼缝。
眼前的景象令他吃惊得话说不出来。
他看到了成堆的尸骨!
森森白骨,堆积成山,几乎与房梁等齐。
他根本想不到,这里是四知堂。
死人太多了!
还净是些冤死、横死、不得好死之徒。
怨灵聚而不散,被困在重重阵法中央,咒天骂地,哭爹喊娘。
此起彼伏的噪音吵得人头昏脑涨。
直到他环顾四周,看到样式熟悉的门扇与天花,触及记忆深处,仿佛就在昨日,有谁午后犯困,趴上躺椅慵懒小憩,枕冷簟、轻羽扇,窗棂筛光,穿堂风起……恍如隔世。
再鲜活的记忆,也同眼前一根根梁柱,落了灰、掉了漆,变得破败不堪。
画栋雕梁,今已蒙尘,再衬着尸山血海,四知堂俨然是座人间炼狱了。
李停云就那样默然看着,从前看到后,从头看到尾,来回打量三五遍。
不骂人,没吵吵,安静得让人不适应。
妖道猜他大抵是接受不了眼前这番惨象。
一下给他干沉默了。
故地重游?感慨良多?心情复杂?
屁!
李停云单纯在找自己小时候手贱掏出来那只狗洞。
绞尽脑汁地想,怎样才能逃出生天。
“小友,贫道找你借的东西,便是你身体里那株灵根,”妖道特意强调:“那株普天之下绝无仅有的混沌灵根。”
他指着积尸,毫不避讳:“这些人,生前无一不是天赋异禀的修士,亦或具备修炼潜力的普通人,可怜他们落在我手里,全都被挖走灵根,分尸解体,连魂带魄封入阵法……福生无量,他们虽死犹生。”
分尸解体,是为了避免尸体僵化,养出一批极难处理的僵尸;封印魂魄,是杜绝夺舍重生乃至其他一切死而复活的可能;至于那座锁灵大阵,就相当于一座结实的牢笼,把他们关押、囚禁起来,隔绝外界耳目,保证不会走漏风声。
妖道捋着道须,心满意足:“贫道其实并没有下死手,把他们彻底铲除。这怎么不算是‘积德行善’呢?果然日行一善,人的心情就会变好不少。”
李停云听到这话,对他不要脸的境界之高,自愧不如。
他都懒得戳穿!什么积德行善?不就是还没想到好办法,把这堆垃圾都收拾干净吗?
杀人不灭口,做贼不销赃,早给人反杀了!
自己无能,还找借口,恶心!恶心得要命!
偏把什么“福生无量”“日行一善”挂在嘴边。
小主,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天,他不要碧连!
李停云对此有感而发,赋诗一首:
“啊~彼阳的晚意,初生的东曦~”
妖道拳头比石头还硬。
终是没忍住,一掌击出去,像拍黄瓜似的,把李停云全身骨头都震碎了!
深吸口气,扶额喟叹:“你真是个令人生厌的小鬼。”
他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脏水?!随便吐一口都叫人两眼发懵,单用言语无力还击。
“罢了,再受你一次窝囊气,”妖道平复情绪,“待贫道取了你的灵根……”
李停云没听清对方撂下一句什么样的狠话。
他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算是彻底瘫了。
待宰羔羊,砧板鱼肉。
大难临头,逃不掉的。
扪心自问,灵根之于他,究竟有多重要?
似他这般,嘴欠,手贱,脾气野,目中无人,理不直气也壮,他身上的缺点,比天上的星星都多,所以不强则辱。
若是没了灵根,不能使用法术自保,恐怕撑不了几日,必叫人乱棍打死、沉水淹死、碾成肉酱喂狗。
李停云心里那叫一个恨哟!
他天生就不是一块屈居人下的料。
不能变强,毋宁去死!
简直没法想象,失去灵根、变成废人之后,他该怎么活下去,靠什么活下去?!
但他连一瞬间的纠结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