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甘家世代务农的,本来面貌罢了。”
“你没有娶妻生子?”
洪范挑了挑眉。
“那时不敢娶。”
甘德寿嗤笑半声。
他原本只待领死,现在与洪范聊了几段,似是把这事忘了,渐渐开了话匣。
“天下人皆有死活,唯独茂彦边军算是半死半活——白日见是活的,晚上说是死了;昨夜说是死了,今早又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
“我那时浑浑噩噩,无非偶尔去趟勾栏,哪里敢娶妻?”
“但四年前,听说老家生乱,实在挨不住,舍了军职偷偷溜回来,随身就一包银子、一把战刀。”
这会不需要洪范发问,甘德寿便自己往外倒起往事。
“谁曾想,这边的局面还比那边复杂多了!”
“时局紧迫,我睡觉都得睁一只眼,被逼得聪明起来——没想到阴差阳错的,乱军最后反倒成了德寿军。”
“至于千面风找上我,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然后,甘德寿便听到洪范发笑。
“你说你彼时浑噩,现下聪明,我看正相反。”
“你在茂彦城时为国戍卫,舍生忘死;听闻家人遭难,还愿意舍了一切回来。”
“现在的你,不过是为活而活了。”
这些话,甘德寿明显是不服的。
他在心头罗织语言,想要反驳。
这时候,肩上锋刃猛地下压。
刺痛泛开,紧接着一声低喝。
“你莫辨其它,只问这把刀便是!”
“从前它只斩异族,现在可曾朝无辜之人砍去?”
甘德寿闻言,牙关咬紧。
他顾不得肩上痛楚,蓦然抬头去看佩刀。
刀身如镜。
甘德寿看到的只有自己的眼睛。
只刹那对视,他却是气息如窒、汗发如浆了。
洪范静静看着这一切。
救了眼前之人的至亲,反被设计,心头岂能无气?
然而他现下明白,这就是淮阳国的面貌。
国是国,官是官,民是民。
但国是民聚,官从民出,三者本是一体。
不顺着千面风,甘德寿未必活得到今年。
杀了甘德寿,义军再火并起来,牛头山又会有许多人活不到明年。
楼房坏了,重建就好。
人心坏了,却该如何呢?
洪范思虑至此,只觉得千头万绪,无处不难。
“罢了,罢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甘大当家,世道如此难,你我能活人处,且多活人吧。”
铿然一声。
战刀被插回地面。
甘德寿于是知道,自己的死期不在今日。
悬着的心落下。
他这才发觉自己浑身早被汗浸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