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警察的故事(四)

演员没有假期 关乌鸦 6760 字 2个月前

张家驹茫然地往前走着,眼神破碎,几乎快失去面对现实的力量。他搞不懂,只是这么一会儿,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局面——一半的队伍被炸死,另一半的队伍被活捉成了人质。他不懂。

“终于见到你了,张神探。”

红面具从楼梯出现,轻快自如地跟张家驹打了个招呼。浑然没有匪徒出现在警察面前时该有的收敛和忌惮。

张家驹瞬间收起所有的哀伤和脆弱,一个百折不挠的老警察从不允许向敌人展示软弱。他用枪牢牢指着红面具:“投降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红面具从楼梯走到下来,无视被枪杀的危险。“把枪放下。”他用食指点了点地,命令道。

张家驹知道这种情况下放下枪,和自动把性命送到匪徒手上没什么区别。因此手里那支枪没有移动一分一毫。

红面具似乎很欣赏张家驹的倔强,于是他笑着朝楼上挥了挥手。

一个面具同伙先是怪模怪样地敬了个礼,然后踏着正步,走到了跪倒着的警察身后,用枪对准了其中一个的后脑勺。

张家驹心里浮起不好的预感,刚准备说什么。

“砰!”

面具匪徒急不可耐地开了枪。

随着子弹的跳动,一团东西从被行刑警察的脑前挥洒而出。

吴砚记得大哥跟他说过,早期国家对死刑犯执行枪决,近距离开枪,子弹从后脑进,前脑出,能把半个脑袋崩掉。由于这个过程过于血腥,不人道,后来才改用其他手段行刑,比如注射。

尽管电影为了艺术削减了真实性,但看着银幕上脑壳完好的尸体,吴砚依旧为匪徒的残忍而感到愤怒。

尸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面容的悲伤被永远定格。面具匪徒将它一踢,尸体便毫无尊严地砸在了七八米低的地上。

咚的一声闷响。

也砸在了张家驹的心里。

张家驹那双稳稳当当持枪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红面具目光如炬,看到了这个细节,然后好整以暇地张家驹说:“你已经害死了一个人质。给你三秒钟,不放下枪,你会害死下一个。三……”

明明是被歹徒残杀人质,却说成被他害死,张家驹死死瞪着红面具,目眦欲裂。他手里的枪口瞄着红面具,只要他想,这个距离就能射杀红面具。但是……但是……

张家驹看了一眼楼上那些等待他去救援的同伴。

“二……”红面具缓缓抬起手。

张家驹咬了咬牙,收起枪,“好!”他大声盖过红面具倒数的声音,“我放下枪!”把枪放到了地上,然后举着双手站了起来。

“这就对了。”红面具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们到底是谁?”张家驹尽管没了枪,但依旧是个警察,后盾是整个国家。他打算拖延时间,套话,找破绽。

“我们只是普通人,长官。”红面具戏谑地答道。

“谦虚了不是?几个月的时间,接连做下几件大案,如果这都叫普通,那京城早就乱套了。”张家驹痞痞地笑了起来,尽量显得放松,一点一点侧过了身子,试图让胸前的执法摄像头记录更多的数据。过往的监控距离红面具都太远,没人能拍到他的正脸,现在,是距离红面具最近的时刻。

“为什么不能是你们太废了呢?”红面具轻笑着说:“我第一次作案,局子那些哈儿没当回事。第二次作案,也没得动静,警察查了两星期查不到东西就算逑走了。第三次作案,你们才稍微当了点回事,但你们太弱了,真的太弱了……可以说,我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警察真的给了很大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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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驹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都是很好的意见。还有类似的吗?我们可以改进。”

红面具也笑了:“随便讲讲,再多就豁胖了。”

豁胖,魔都方言,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

加上之前的哈儿、算逑。短短几句对话,红面具几乎是一句一个口音,让人认不出跟脚。

观众里不乏全国各个省份长大的,听红面具操着口音,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别扭,真就像听当地人讲话。

“你是不是在等外面的支援?”红面具突然问张家驹。

张家驹沉默后,没有否认,“这都被你发现了。那么你们准备跑么?”

“不急。”红面具摇摇头,“游戏还没结束,你和你的同事,现在都是我的人质。进来,就会跟你一样,害死自己的弟兄。我说得对吧,长官们?”红面具最后一句,是朝着张家驹胸前的摄像头问的。

厂内所有的警察已经被控制了,自然不必再限制通讯。

所有伎俩被看穿,张家驹理应感到颓然,但一提及游戏,他不得不想起死去一半的兄弟们。他也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了,直接问红面具:“刚才那个游戏,你好像特别跟【家人】过不去?有家人么?他们对你怎么样?”

红面具身形一顿,目光从执法摄像头移到张家驹的脸上。

此时,镜头给到了二楼的那些面具匪徒。他们原本嘻嘻哈哈歪歪斜斜的身形,在张家驹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后,一个个似乎感觉大事不妙,纷纷紧张起来。气氛一下凝重起来。观众们也感觉张家驹的那句话可能打开了某个开关。

果然,红面具盯了张家驹几秒,突然像蟒蛇游动般,靠近了过去,“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戴面具?”

不等张家驹回答,红面具自顾自继续说了起来:“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我小的时候,我数学考了九十九分,回家后,我妈很开心,特意给我炖了鸡汤,我最爱的汤。那天晚上,我爸在公司被老板骂了一顿,喝了很多酒才回来,看到我的试卷,问我为什么不考一百分,九十九分和一百分只差一分,我他妈的为什么就不能考到一百分。然后他把我的脸按在了汤里,说是让我好好补一补。很长一段时间,面具就是我的脸。在所有面具里,我讨厌红色的,因为它最像那晚我爸喝醉酒生气的表情。所以我戴着这张。因为戴上它,我就看不到它了。”

故事说完,红面具已经走到了张家驹身边。他温柔地拽起张家驹的头发,问:“张神探,你爸爸对你怎么样?”

张家驹斜着头一言不发,目光似要透过面具,引下红面具真实的脸。

观众们听完红面具的自述,毛骨悚然的同时,又都有些沉默。

为匪徒罕见的真情流露和控诉而叹息,也为制造出怪物的父亲感到愤恨,更为身心已经完全扭曲的红面具,而不寒而栗。

红面具诉说自己童年的时候,语气平静得令人发寒,说到某处甚至还笑了起来,但那双眼宛如一个黑洞,像是通向另外的世界的漩涡,吸走他所有作为人的温度。随着故事越讲越多,红面具逐渐变成了一头充满了怨恨的野兽。

吴砚知道,大哥的演技已经超越了真实和虚假的界限,如果不是从小熊姐姐那里探听过大哥的童年,不然他真要以为大哥小时候过得很惨。他记得第一次跟大哥见面的时候,大哥被周导逮到,闲聊中说起自己小的时候被爸爸用棍子打到昏过去。当时吴砚还有些小小的同情,但现在想想,大哥当时说那句话的目的,很可能跟电影里的红面具说故事是一样的——只是一种战术。

刚才镜头给了全景画面的时候,吴砚分明注意到,红面具脚上踩住了刚才张家驹放在地上的手枪,并且悄悄地挪到了后方。与此同时,红面具一只手拽着张家驹的头发,另一只手半拢不拢地垂在身侧。他了解大哥,那是手里握着东西的手势。

还好当时大哥手里拿着的书,不是刀……吴砚感慨。

银幕里,张家驹和红面具的对峙还在继续。

红面具松开了张家驹的头发,慢慢退了几步,绕着张家驹走起来。

“你觉得自己是不是一个好警察?”红面具问。

“是。”张家驹答得问心无愧。

红面具继续问:“那么,如果我说有人比我犯下的罪更大,你会不会抓他?”

张家驹眼帘垂了垂:“如果查明是真的,我会。”

“哪怕那个人是警察?”红面具停下脚步。

“……”张家驹不说话了。

红面具伸出手指了指二楼。张家驹心里一紧,以为又有同事要被残害。然而行刑的黄面具没动,走出来的是蓝色面具的匪徒,他手里端着电脑,噼里啪啦一顿操作,然后人质警察身后的墙上,出现了一些投影。

“京城赵警监,贪腐。顺便一提,同样的位置,五年前他的上司被查出来贪腐,是他亲自逮捕的。”

随着红面具的话,墙上的投影画面,出现了某个中年人身穿便服的样子,他身前的桌上摆着一摞摞的现金,数目可观。

小主,

“X市黄局长,向黑势力泄露行动细节,掩盖罪行。”

投影换到了一段视频,是这位黄局长在某个装修精致的房间里,跟两名面容姣好的年轻女孩,嘻嘻哈哈地褪去身上的衣服。

“X副厅长,性-侵,被人举报后只是罚酒三杯,停职半年。但是三个月之后,他就恢复原职。去年十月,再犯……”

红面具每说出一个人所犯的事,墙上的投影里便相应地出现一些图片或照片。

“太多了。”红面具不说了,任由投影继续拎出一个个体制内的蛀虫。他问张家驹:“警察里面明明有比我们更坏的人,但你们为什么从来就不抓他们呢?你们有没有数过,到底有多少人,真正配得上警察这个职业?”

张家驹面无表情地听着,从警多年的人,不会简简单单被一些未经证实的东西扰乱心智。

这时镜头切到了某个昏暗的指挥室。

一些穿着警官制服的中年人们,分坐在会议桌旁,看着墙上的屏幕,透过张家驹胸前的摄像头,关注着工厂里发生的一切。

听着远处墙上的一条条举报。这群中年人们咬着香烟闷头猛抽,房间里烟雾缭绕。

“注意封锁消息,不要传出去一个字。”

“是。”

观众们看到这里,情绪再一次被导演操控。

原本的好人似乎有了污渍?而板上钉钉的坏人似乎是在干好事?

吴砚记得大哥说过,坏人做好事比好人做坏事,要艰难得多。好人做坏事,更接近人性流露的本能。它不需要经过精心和漫长的铺垫,有时候只要恰到好处的诱惑,好人就能成为那个最不想成为的人,当潜意识战胜意识之后,一败涂地的人生轰然开始;而坏人做好事,则是和迄今为止的人生做对抗,从后往前,一点点推翻牢固的价值,一旦反刍人生,便是自虐的开始。

当然大哥的原话不是这样,但差不多这个意思。

如此再去看电影,好人和坏人的界限开始模糊,一部正邪对抗的,突然开始有了深度。警察这一群体,顿时立体地分出了一面又一面。

工厂里。

红面具似乎知道遥远的那帮领导们的尿性,所以他看了看二楼拿着录像机记录这一切的同伴。一如他之前在监控屏前面说的,要把今天发生的事都录下来,然后给全国的警察们看。

“我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完了。这些人质,好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红面具看了看身后跪倒成一排的警察。

“别!”张家驹连忙阻止红面具话语里蕴含的潜台词,“放过他们,我求你放过他们。不管其他警察怎么样,但这些人,我保证肯定都是好警察。”

红面具歪歪脑袋:“我以前也是个好孩子,但没人肯放过我。”

张家驹知道对方是不肯轻易放过他们了。“你怎么才肯放过他们?”他问。

“听说你的警队的骄傲,那么……”红面具目光闪了闪,用手指指了指地面,“你先跪下让我看看。”

张家驹只是犹豫了半秒,便选择缓缓跪倒在地。

红面具仍不满足,“磕头。”

相比兄弟们的命,张家驹已经放弃了个人尊严。他毫不犹豫地把额头杵在地上。

此时的他,早已没了神探的光芒。制服已经被汗水浸湿大半,灰扑扑的没了来时的整洁,脸上也抹着脏痕,简直一身狼狈。

面具匪徒们肆意地哈哈大笑。

“我感受到你的诚意了。”红面具想了想,道:“听说你是警队的枪王,是所有射击记录的保持者。刚好,我也擅长这个,我们就比打靶。”

观众们一下子紧张起来。

影片开头,两人登场时分别展现了强大的射击能力,宿命般必然有此一决,分出个高下。

一个是【枪王】,另一个尚没名气。

张家驹眼里燃起了一股叫作自信的光亮。

而面具匪徒们,也咧出不怀好意的笑脸。

“好,”张家驹活动着手腕,问红面具,“怎么比。”

“我跟你赌两个。你赢了,我就放了其中两个人的命。”

张家驹立马说:“我跟你赌四个!”

红面具则摇了摇头,表示一会儿还有其他的游戏项目。

张家驹同意了,但不知道这场射击比赛要怎么开始。正疑惑着,红面具指了指二楼。二楼,戴紫色面具的女匪徒走了出来,坐在了一个人质警察的身边。紫面具从口袋里拿出两个气球,吹到十厘米大的时候,打结,然后分别放在了自己以及人质警察的肩膀上。这意思是,这两个气球,就是张家驹和红面具要射击的靶子。

“老大,不要打到我的耳环喔。”紫面具优哉游哉地朝老大撒着娇。

张家驹呆住了。95%以上警察与案犯交火的距离发生在8至10米区间,极少超过10米,超过了这个距离便很难打中目标。警队里手枪的射击训练,通常也只练在10米的靶子。到了25米,用军用手枪打靶,8枪里面有5枪上靶,已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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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们现在距离二楼的“靶子”,至少有二十多米远,打小小一个气球,根本极难打中。稍不注意,子弹就会打到“靶子”的身上、头上,或者误伤其他跪着的警察。

红面具对误伤同伴的可能性不怎么在意,或者说,这就是他想要的刺激。

他给张家驹递了一把从人质警察那里缴获的手枪。为显比赛公正,他们比赛的时候,将使用同一把枪。

“你先。”红面具让张家驹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