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斩情归水月

且说王夫人见中秋已过,凤姐的病也比先头好了些,虽说还没全好,可好歹能出来走动了。王夫人仍叫大夫天天来诊脉开药,又弄了个丸药方子,打算配调经养荣丸。这药得用上等人参二两,王夫人就去翻找,在小匣子里扒拉了半天,只找出几枝像簪子把儿那么粗的。王夫人一瞧,嫌弃得不行,就命人再去找。这一找,找出一大包参须末子来。王夫人立马就急了,说道:“平常不用的时候到处都是,真要用了,却找不着。我成天念叨,让你们把这些东西都归拢到一块儿,你们可倒好,全当耳旁风,随手乱扔。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人参的好处,真要用起来,花多少钱买的都不顶用。”彩云赶忙接话:“可能是没了,就只剩下这些。上次那边的太太来要走了一些,还是您给的呢。”王夫人不信,说道:“不可能,你再仔细找找。”彩云无奈,只好又去找,拿了几包药材回来,说:“我们也不认得这些都是啥,请太太您自己瞅瞅。除了这个,真没有别的了。”王夫人打开一看,也懵了,早忘了这些都是啥药,反正里面没有一枝人参。没辙了,王夫人只好打发人去问凤姐有没有。凤姐回话说:“我这儿也只有些参膏芦须。虽说有几枝人参,可也不是啥好货,每天煎药还得用呢。”王夫人听了,只好去邢夫人那儿问问。邢夫人说:“上次就没有了,才去你那儿找,早用完了。”王夫人这下没招了,只能亲自去请教贾母。贾母赶忙让鸳鸯把当初剩下的人参拿出来,好家伙,还有一大包,根根都有手指头那么粗。贾母称了二两给王夫人。王夫人出来后,交给周瑞家的,让小厮给医生送去,又把那几包认不出的药也带上,让医生给认认,都做好记号再送回来。

没过多久,周瑞家的又回来了,说道:“这几包药都包好了,也标上名字了。不过这包人参虽然是上等货,可现在就是花三十倍的价钱也买不到这样的了。但年头太久了,这东西和别的不一样,不管多好的人参,只要过了一百年,自己就变成灰了。现在这人参虽说还没成灰,可也成了朽糟烂木,没什么药力了。太太您还是收着吧,别管粗细,好歹再换点新的才好。”王夫人听了,低着头半天没吭声,最后才说:“这可咋整,只好去买二两回来了。”也没心思看那些药了,就吩咐道:“都收起来吧。”又对周瑞家的说:“你去告诉外头的人,挑好的换二两回来。要是老太太问起来,你们就说用的是老太太的,别的别多嘴。”周瑞家的刚要走,宝钗在旁边说话了:“姨娘且慢。如今外面卖的人参没一个好的。就算有一枝整的,他们也肯定截成两三段,再镶上芦泡须枝,掺巴掺巴就卖,光看粗细根本看不出来好坏。我们家铺子常和参行打交道,我这就去和我妈说,让我哥托个伙计去和参行商量商量,让他们把没加工过的原枝好参兑二两回来。咱多花点银子也没啥,只要能买到好的就行。”王夫人一听,乐了:“还是你机灵。那就辛苦你跑一趟,这样更好。”于是宝钗就去了,过了半天回来说:“已经派人去了,晚上就能有回信。明天一早去配药也来得及。”王夫人这才高兴起来,叹了口气说:“真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家里以前有那么多好东西,也不知道送人多少了。轮到自己用的时候,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

等宝钗走了,屋里没别人了,王夫人就把周瑞家的叫来,问前儿在园子里搜检的事儿咋样了。周瑞家的早和凤姐她们商量好了,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又惊又怒,可又有点犯难。为啥呢?这司棋是迎春的丫头,属于那边的人,得先告诉邢夫人一声。周瑞家的说:“前天那边太太嫌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她几个嘴巴子,现在她正装病在家,不敢露头呢。再说司棋又是她的外孙女,她自己打了自己的脸,现在只能装忘了,等过些日子风头过去了再说。咱们要是现在过去回禀,她可能又多心,以为咱们故意找事儿呢。不如直接把司棋带过去,连赃物一起给那边太太瞧,大不了打一顿配个人家,再给姑娘指个丫头,这不就结了。要是光告诉她一声,那边太太再推三阻四的,说‘既然这样,你太太就该自己料理,还来跟我说啥’,这不就耽误事儿了。万一那丫头瞅个空寻了短见,可就不好了。这都看了两三天了,人都有个偷懒的时候,要是一时没看住,出了岔子可咋整。”王夫人想了想,说:“你说得也对。先把这事儿办了,再收拾咱们家那些小妖精。”

周瑞家的听了,就把那几个媳妇叫齐了,先到迎春房里,对迎春说:“太太们说了,司棋大了,这两天她娘求了太太,太太已经答应给她娘配个人家,今天就让她出去,再给姑娘挑个好的丫头使。”说着,就叫司棋收拾东西走人。迎春听了,眼里含着泪,好像有点舍不得。其实前天晚上她就听别的丫鬟偷偷说了这事儿,虽说和司棋有几年的情分,舍不得,可这事儿关乎风化,她也没办法。司棋也求过迎春,指望迎春能保住她,可迎春这人老实巴交的,耳朵软没主见,做不了主。司棋见这情形,知道躲不过去了,就哭着说:“姑娘好狠心!哄了我这两天,现在怎么连一句话都没有?”周瑞家的等人就说:“你还指望姑娘留你啊?就算留下了,你在园子里还咋见人。听我们一句劝,赶紧收拾收拾,悄悄地走,大家都好看点。”迎春含着泪说:“我知道你犯了大错,我就算想使劲儿留你,那不也把我自己搭进去了。你看入画不也一样,说走就走了。肯定不止你们两个,这园子里凡是大一点的丫头,估计都得走。依我看,早晚都得散伙,不如你自己走吧。”周瑞家的连忙说:“还是姑娘明白事理。明天还有打发走的人呢,你放心吧。”司棋没办法,只好含着泪给迎春磕头,又和众姐妹告别,还凑到迎春耳边说:“姑娘好歹打听着我要是受罪了,替我说个情儿,主仆一场,求您了!”迎春也含着泪答应:“放心吧。”

小主,

然后周瑞家的等人就带着司棋出了院门,又让两个婆子拿着司棋的东西。没走几步,绣桔追上来了,一边擦着泪,一边递给司棋一个绢包说:“这是姑娘给你的。主仆一场,现在要分开了,这个你留着当个念想吧。”司棋接过来,哭得更厉害了,又和绣桔抱头痛哭了一场。周瑞家的不耐烦了,一个劲儿地催,两人只好分开。司棋又哭着哀求道:“婶子大娘们,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稍微等一会儿,让我去和相好的姐妹道个别,我们也好了一场啊。”周瑞家的她们都忙得很,干这事儿本来就不情愿,再加上平时就看不惯这些丫头们趾高气扬的样子,现在哪有闲工夫听她啰嗦,就冷笑着说:“我劝你赶紧走,别拉拉扯扯的。我们还有正事儿呢。谁和你是一伙儿的,道什么别,她们不落井下石看你笑话就不错了。你也就是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难道还能不走了?听我的,快走!”一边说,一边脚步不停地往后角门走去。司棋无奈,也不敢再吭声,只好跟着出去了。

巧了,正好宝玉从外面进来,看见带着司棋出去,后面还抱着些东西,心里明白这一去肯定回不来了。他听说了前儿晚上的事儿,晴雯的病也因为那天加重了,他问晴雯怎么回事,晴雯又不肯说。前天见入画走了,现在司棋又要走,宝玉心里像丢了魂儿似的,急忙拦住问道:“去哪儿?”周瑞家的她们都知道宝玉平时的脾气,怕他啰嗦耽误事儿,就笑着说:“不关你的事,赶紧念书去。”宝玉赶忙说:“好姐姐们,就站一会儿,我有话要说。”周瑞家的就说:“太太不让耽搁一会儿,你有啥道理。我们只听太太的,顾不了那么多。”司棋看见宝玉,就拉住他哭着说:“她们做不了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宝玉心里也难受,含着泪说:“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大错,晴雯也病了,现在你又要走。都要走了,这可怎么办啊。”周瑞家的急了,冲司棋吼道:“你现在可不是副小姐了,要是不听话,我可就不客气了。别想着以前姑娘护着你,你们就能无法无天。越说你还越来劲,还不赶紧走。现在和小爷们拉拉扯扯的,像什么样子!”那几个媳妇不由分说,拉着司棋就走了。

宝玉又怕她们去告状,气得直瞪着她们,看她们走远了,才指着骂道:“真奇怪,这些人怎么一嫁了男人,沾了男人的味儿,就变得这么混账,比男人还可恶!”守园门的婆子听了,忍不住笑了,问道:“照你这么说,凡是姑娘都是好的,凡是女人都是坏的?”宝玉点点头说:“没错!”婆子们笑着说:“还有句话我们不明白,想问问你。”刚要说,几个老婆子走过来,急忙说:“你们小心点,都准备好伺候着。太太亲自来园子里了,在那儿查人呢。说不定还会查到这儿来。又吩咐赶紧叫怡红院晴雯姑娘的哥嫂来,在这儿等着领人呢。”还笑着说:“阿弥陀佛!今天老天开眼了,把这个祸害妖精弄走了,大家能清净清净了。”宝玉一听王夫人来清查,就知道晴雯肯定保不住了,飞也似的往怡红院赶去,所以后面那些幸灾乐祸的话他都没听见。

宝玉赶到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儿,王夫人在屋里坐着,脸色铁青,看见宝玉理都不理。晴雯已经四五日水米未进了,病恹恹的,现在被人从炕上拉下来,头发蓬乱,脸也没洗,两个女人才架着她走。王夫人吩咐,只许把她的贴身衣服扔出去,好衣服留下来给好丫头们穿。又让人把这儿所有的丫头都叫来,一个个过目。原来王夫人那天生气之后,王善保家的趁机告倒了晴雯,园子里本来就有和晴雯不对付的人,也跟着说坏话。王夫人都记在心里了。因为过节忙,就忍了两天,今天特意来亲自查看。一是为了晴雯的事儿,二是因为有人说宝玉大了,懂事了,都是被屋里的丫头们带坏的。这事儿比晴雯一个人更严重,所以从袭人开始,到最小的做粗活的小丫头,王夫人都亲自看了一遍。王夫人问:“谁和宝玉同一天生日?”本人不敢答应,老嬷嬷指着说:“这个蕙香,也叫四儿的,和宝玉同一天生日。”王夫人仔细打量了一下,虽然比不上晴雯一半漂亮,可也有几分清秀。看她的举止,聪明都写在脸上,打扮也和别人不一样。王夫人冷笑着说:“这也是个不知羞耻的。她背地里说,同一天生日就是夫妻。这是你说的吧?你以为我离得远,啥都不知道呢。我就这么一个宝玉,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把他带坏吗?”四儿听王夫人说出她平时和宝玉的悄悄话,脸刷地红了,低着头直掉眼泪。王夫人马上让人叫她家人来,领出去配人。又问:“谁是耶律雄奴?”老嬷嬷们就把芳官指了出来。王夫人说:“唱戏的女孩子,肯定是狐狸精!上次放你们走,你们赖着不走,就该老老实实的。你倒好,还作妖,教唆宝玉干这干那。”芳官急忙辩解说:“我可没教唆什么。”王夫人笑着说:“你还嘴硬。我问你,前年我们去皇陵的时候,是谁教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好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了园子,你们还不得合伙把园子搅翻天。你连你干娘都欺负。别人就更别说了!”说完就喝令:“叫她干娘来领走,赏她出去自己找个女婿。把她的东西都给她。”又吩咐,上年凡是姑娘们分的唱戏的女孩子们,一个都不许留在园子里,都让她们的干娘领出去,自己找婆家嫁了。这命令一下,那些干娘都感恩戴德的,都约好了一起给王夫人磕头,然后领人走了。王夫人又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搜查宝玉的东西。只要是看着眼生的东西,都让人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房里去了。王夫人说:“这才干净,省得别人说闲话。”又吩咐袭人、麝月她们:“你们小心点!以后再有一点出格的事,我绝不轻饶。今年不宜搬家,先凑合过了今年,明年都给我搬出去,省得心烦。”说完,茶也不喝,带着人又去别的地方查看了。这事儿先说到这儿,后文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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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宝玉,本以为王夫人就是来随便搜检搜检,没什么大事,没想到王夫人这么大发雷霆。王夫人指责的那些事,都是平时说的话,一字不差,宝玉知道肯定没法挽回了。虽然心里恨不得一死了之,可王夫人正在气头上,他也不敢多说一句,多走一步,一直跟着王夫人送到沁芳亭。王夫人命令他:“回去好好念书,明天我可要考你。我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宝玉听了,只好回来,一路上心里琢磨:“是谁这么爱告状?这儿的事又没人知道,怎么都被说出来了。”一边想,一边进了屋,看见袭人在那儿掉眼泪。走了最得力的晴雯,袭人能不伤心吗?宝玉也倒在床上哭起来。袭人知道他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晴雯,就推推他劝道:“哭也没用。你起来,我跟你说,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回家,能好好养几天。你要是真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去求老太太,慢慢地把她叫回来也不难。太太也就是一时听信了别人的谗言,气头上才这样的。”宝玉哭着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晴雯犯了什么弥天大罪!”袭人道:“太太就是嫌她长得太漂亮了,有点轻浮。在太太看来,这么漂亮的人肯定不安分,所以讨厌她。像我们这种长得粗笨的,倒没事。”宝玉说:“这也罢了。咱们平时私下说的话怎么也被知道了?又没有外人传出去,这可太奇怪了。”袭人道:“你也不忌讳,有时候一高兴,就不管有没有人了。我也给你使过眼色,递过暗号,可别人还是知道了,你却没察觉。”宝玉说:“怎么别人的错太太都知道,就不挑你和麝月、秋纹的毛病呢?”袭人听了这话,心里一动,低着头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笑着说:“也是啊。要说我们也有开玩笑不小心的时候,太太怎么就忘了呢?可能还有别的事,等处理完了再处置我们,也说不定。”宝玉冷笑着说:“你可是出了名的大好人,麝月和秋纹又是你带出来的,怎么会有犯错该罚的地方呢!只是芳官还小,太机灵了,有点仗着自己聪明欺负人,让人讨厌。四儿是我害了她,那年我和你吵架之后,把她叫上来做些细活,可能抢了别人的风头,才有今天。晴雯和你一样,从小在老太太屋里长大,虽然她长得比别人漂亮,可也没什么错处。就是她性格直爽,说话厉害点,也没得罪过你们啊。可能就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才被这美貌所误。”说完,又哭起来。袭人听了这话,觉得宝玉好像怀疑自己,也不好再劝,就叹口气说:“天知道怎么回事。现在也查不出是谁告的状,哭也白哭。你还是养足精神,等老太太高兴的时候,再把晴雯要回来才是正理。”宝玉冷笑着说:“你别安慰我了。等太太平静了再去要,还不知道晴雯的病能不能等。她从小娇生惯养,什么时候受过委屈。连我都得让着她。她这一去,就像一盆刚抽出嫩箭的兰花被扔到猪窝里。她又病得那么重,心里一肚子气。她又没有亲爹亲娘,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姑舅哥哥。她肯定不习惯,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她一面呢!”说着越发伤心起来。袭人笑着说:“你这可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偶尔说句不太合适的话,你就说不好,你现在却在这儿咒晴雯,这像话吗?她就算比别人娇贵点,也不至于这样。”宝玉道:“我不是咒她,今年春天就有兆头了。”袭人忙问啥兆头。宝玉道:“那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无缘无故死了半边,我就觉得要出事,没想到应在她身上了。”袭人听了,又笑起来,说道:“我本不想说,可又忍不住。你也太婆婆妈妈了。这话哪是你个读书的爷们该说的。草木怎么会和人有关系呢?你要再这么婆婆妈妈,可真成呆子了。”宝玉叹道:“你们哪里知道,不只是草木,天下万物都是有情有理的,就像人一样,遇到知己,就会有灵验。往大了说,有孔子庙前的桧树,坟前的蓍草,诸葛祠前的柏树,岳武穆坟前的松树。这些都是堂堂正正、充满正气的东西,千古不朽。世道乱就枯萎,世道好就繁荣,几千年来,枯了又活过来好几次。这难道不是预兆吗?从小了说,就像杨太真沉香亭的木芍药,端正楼的相思树,王昭君冢上的草,不也有灵验吗?所以这海棠花也是因为晴雯要出事,才先死了半边。”袭人听了这一通痴话,觉得可笑又可叹,就笑着说:“你这话可真让我生气。晴雯算个什么东西,你为她费这么多心思,还拿她和那些正经人比。再说了,就算她好,也比不上我的地位。就算这海棠花有预兆,也该先应在我身上,还轮不到她。难道我要死了?”宝玉一听,赶紧捂住她的嘴,劝道:“你这是何苦呢?一个还没弄清楚,你又这样。罢了,别再说这事了,别弄得去了三个,又搭上一个。”袭人听了,心里暗喜,想:“要不是这样,你也没法收场。”宝玉就说:“以后别再提了,就当她们三个都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况且以前也有人死过,我不也好好的,这道理是一样的。现在先说说眼前的事,把晴雯的东西,悄悄地打发人送出去给她。要是有咱们平时攒下的钱,拿几吊出去给她养病,也算是你们姐妹一场。”袭人听了,笑着说:“你可别把我们看得又小气又没良心。这话还用你说,我早就把她平时的衣裳和各种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儿。现在白天人多眼杂,怕出事,等晚上,偷偷叫宋妈给她送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吧。”宝玉听了,感激不尽。袭人笑着说:“我本来就是出了名的好人,连这点好名声都不会赚吗?”宝玉听了她的话,赶忙陪笑安慰了一会儿。晚上果然偷偷让宋妈送去了。

小主,

宝玉稳住了所有人,找了个机会从后角门溜出去,求一个老婆子带他去晴雯家看看。这老婆子开始怎么都不肯,说怕被人知道,“要是太太知道了,我还吃不吃得上饭了!”宝玉好说歹说,又许给她钱,老婆子才带他去。晴雯原来是赖大家花钱买来的,那时她才十岁,还没留头发呢。因为经常跟着赖嬷嬷进府,贾母见她长得机灵标致,很是喜欢。赖嬷嬷就把她孝敬给贾母使唤,后来才到了宝玉房里。晴雯进府的时候,都不记得自己的家乡父母了。只知道有个姑舅哥哥,是个厨子,也在外面混日子。晴雯求了赖家的,把哥哥也弄进来吃工食。这哥哥日子好过了,就忘了本,整天喝酒,家也不管。还娶了个风流媳妇,见丈夫这样,心里不满,就到处勾搭人。这媳妇就是上次贾琏见过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现在晴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被赶出来后就住在他家。

这时候多浑虫出去了,灯姑娘吃了饭串门去了,屋里就晴雯一个人,正趴在芦席土炕上。宝玉让老婆子在院门口守着,自己轻轻掀起草帘进去。一眼看到晴雯睡在那儿,还好被褥还是以前的。宝玉心里难受极了,含着泪轻轻拉她,小声叫了两声。晴雯因为着了风,又听了哥嫂的难听话,病更重了,咳嗽了一天,刚迷糊着。突然听到有人叫她,使劲睁开眼睛,一看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紧紧抓住宝玉的手。哽咽了半天,才说出半句话:“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接着又咳嗽个不停。宝玉也只能陪着流泪。晴雯说:“阿弥陀佛,你来了正好,快给我倒半碗茶。我渴了半天了,叫个人都叫不来。”宝玉忙擦泪问:“茶在哪儿?”晴雯说:“那炉台上就是。”宝玉一看,有个黑沙吊子,可不像茶壶。只好到桌上拿了个碗,又大又粗,也不像茶碗。还没拿到手,就闻到一股油膻味。宝玉拿过来,先用清水洗了两遍,又涮了涮,才提起沙壶倒了半碗。一看,红通通的,根本不像茶。晴雯扶着枕头说:“快给我喝一口!这就是茶了。哪能跟咱们以前的比。”宝玉先尝了尝,没有一点清香,也没什么茶味,只有一股苦涩,稍微有点茶的意思。尝完了,才递给晴雯。晴雯像得到甘露一样,一口气全喝下去了。宝玉心里想:“以前那么好的茶,她还不满意,现在这样。看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还有‘饭饱弄粥’,都是对的。”一边想,一边流泪问:“你有什么话,趁现在没人,赶紧告诉我。”晴雯呜咽着说:“还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是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知道自己也就剩三五日的活头了,到时候就回去了。只有一件事,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然长得比别人好点,可从来没有勾引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我不服。现在既然担了这个虚名,而且临死了,不是我后悔,早知道这样,我当初就该有别的打算。没想到我一片痴心,以为大家能一直在一块儿。没想到平白无故出了这事,我有冤没处诉啊。”说完又哭起来。宝玉拉着她的手,感觉瘦得像柴棒,手腕上还戴着四个银镯,就哭着说:“先把这个摘下来吧,等病好了再戴。”说着给她摘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不容易长到二寸长,这一病,又要短不少。”晴雯擦着泪,伸手拿了剪刀,把左手上两根像葱管一样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到被子里把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来,和指甲一起递给宝玉说:“这个你收着,以后看到这个就像看到我一样。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给我穿。我以后在棺材里躺着,就像还在怡红院一样。按说不该这样,可既然担了虚名,我也没办法了。”宝玉忙脱了衣服换上,把指甲藏好。晴雯又哭着说:“回去他们要是问,你不用撒谎,就说是我的。既然担了虚名,索性就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

话还没说完,晴雯的嫂子笑嘻嘻地掀帘进来,说:“好啊,你们俩的话我都听见了。”又对宝玉说:“你一个当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干什么?看我年轻又漂亮,是不是想来调戏我?”宝玉吓了一跳,急忙陪笑央求:“好姐姐,别大声。她伺候我一场,我偷偷来看看她。”灯姑娘一把拉着宝玉进了里间,笑着说:“你不叫嚷也可以,只要答应我一件事。”说着,坐在炕沿上,把宝玉紧紧搂在怀里。宝玉哪见过这个,心里突突直跳,又羞又怕,忙说:“好姐姐,别闹。”灯姑娘斜着醉眼,笑着说:“呸!整天听说你在风月场里是个老手,今天怎么这么害羞。”宝玉脸红了,笑着说:“姐姐放手,有话好好说。外面有老妈妈,听见了多不好。”灯姑娘笑着说:“我早就进来了,让婆子在园门口等着呢。我盼星星盼月亮,今天可算等到你了。以前只听说你长得好,今天见了,没想到是个没胆的炮仗,中看不中用,就会装样子,还不如我呢。看来人的传言都不能信。就像刚才我们姑娘被赶出来,我还以为你们平时肯定有猫腻。我进来在窗下听了半天,就你们俩在屋里,要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肯定会说到。没想到你们俩竟然干干净净。看来天下委屈的事还不少。现在我倒后悔错怪你们了。既然这样,你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纠缠你。”宝玉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起身整理衣服,央求道:“好姐姐,你千万照看她两天。我现在得走了。”说完出来,又告诉晴雯。两人依依不舍,可也只能分别。晴雯知道宝玉不好留,就用被子蒙着头,不理他,宝玉只好出来。想去芳官、四儿那儿,可天黑了,出来半天了,怕里面人找他,又怕出事儿,就先进园了,打算明天再说。到了后角门,小厮正抱着铺盖,里面嬷嬷们在查人,再晚一步门就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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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进了园子,还好没人知道。回到自己房里,告诉袭人说在薛姨妈家,这才糊弄过去。到了睡觉的时候,袭人忍不住问今天怎么睡。宝玉说:“随便怎么睡都行。”原来这一两年,袭人因为王夫人看重她,越发自重。只要没人的时候,或者晚上,都不和宝玉亲近,比小时候还疏远。虽然没什么大事,可宝玉和小丫头们的针线、出入银钱、衣履什物这些事都很繁琐,而且袭人以前有吐血的老毛病,虽然好了,可一劳累或者受了风寒,咳嗽就带血,所以最近晚上都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胆小,每次醒来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她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她睡。今她去了,袭人只得要问,因思此任比日间紧要之意。宝玉既答不管怎样,袭人只得还依旧年之例,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发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袭人等也都睡后,听着宝玉在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袭人方放心,也就朦胧睡着。没半盏茶时,只听宝玉叫“晴雯”。袭人忙睁开眼连声答应,问作什么。宝玉因要吃茶。袭人忙下去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半盏茶来吃过。宝玉乃笑道:“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袭人笑道:“他一乍来时你也曾睡梦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说着,大家又卧下。宝玉又翻转了一个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时,只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说毕,翻身便走。宝玉忙叫时,又将袭人叫醒。袭人还只当他惯了口乱叫,却见宝玉哭了,说道:“晴雯死了。”袭人笑道:“这是那里的话!你就知道胡闹,被人听着什么意思。”宝玉那里肯听,恨不得一时亮了就遣人去问信。

及至天亮时,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头立等叫开前角门传王夫人的话:“‘即时叫起宝玉,快洗脸,换了衣裳快来,因今儿有人请老爷寻秋赏桂花,老爷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