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自从册立秦国公主后,便不再五日一朝,后来只是初五、二十五才视朝,初一、十五的朔望朝参则由中书令、侍中、尚书令三位宰相在宣政殿轮流押殿,百官有事直呈殿上,由宰相主持朝议,遇不决事再呈大内。今日是初二,不是圣人视朝日,也不是宰相的押殿日,凌晨卯初宫门开,百官入皇宫后便直入官署视事,不需上殿。
政事堂的正副宰相都是上午在政事堂,下午各回官署处事,诸位相公互相行礼打着招呼,各入了自己的公房,照例是先一杯茶,然后思忖今日的要事和行程安排。尚书令魏重润的习惯是一到公房就写今日计划,当然重要事件他只会用符号表示,很快书满一页纸,浏览了一遍,将“试点”二字圈了,这是重要的事。政事堂已经通过公利疾预卫生议案,现由太医署修订相关条款,目前要确定的,是在哪里试点——京都是必需的,还有河西,以及诸道的上上州都可以施行,还有乡村的试点,这要征询一下墨平的意见……
“相公,中官来宣,圣人召见。”傔人的禀报打断了他的沉思。
魏重润立即起身,去内室的穿衣镜前整理了衣袍仪容,从容的步出房去。出门便见中书令裴昶、侍中崔希真两位相公也走了出来。三人互相颔首打了招呼,便随廊下候立的内侍而去。
一行人出了政事堂,经宣政殿的西上阁门入紫宸门,进入紫宸殿。
紫宸殿是禁中内衙,既是大臣议政的内朝,也是皇帝的寝宫,圣人除了坐朝日在前殿外,平时召见大臣都是在东西暖阁,今日宣见三臣却是在内朝的大殿议事。
崔希真三人都在思忖,这是有什么大事?
三人脱靴入内,踏阶上殿,见圣人一身赭黄龙袍,盘膝坐在御座上,案几上一摞奏章,正拿着一本翻阅,听见足音,抬起头来,眼见着眉俊眼亮,精神极好,冠玉般的脸上仍然只有眼角几道细纹,平添了岁月成熟的魅力,还是他们那位老了都要英俊无敌的圣人陛下,见了他们就开嘲讽,“朕等你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的晃颠过来,腰都要坐酸了。”
三人一听圣人这常规的嘲讽模式,心里一下安了,看来不是圣躬违和、大限已至,那就不是大事。
三位宰相踏上茵席,跽坐伏拜,“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安。”后面一句说的真心诚意。
“朕安得很。”圣人笑道,“起来罢,都坐去。”
大唐宰相贵重,面君皆有座,丹墀下东侧一溜小方榻就是给宰相预备的,三人依序坐到三张方榻上。
圣人注目三臣,缓缓说道:“一大早将你们叫来,是有一项重要决议。”
不是“议事”,而是“决议”,三人听圣人这么说,脸上都露出惊讶又严肃的表情。
圣人的声音沉稳,又有力,“朕三十二岁登极,嗣承祖宗大统,迄今已有三十八年。三十八年兢兢业业,不敢说功业彪炳千古,却敢自认无愧于先帝交付基业,无愧于历代祖宗,朕之治下,文成武就,大唐国势昌隆,依然蒸蒸日上。朕也挑选出了足堪付予社稷的继承人,大唐千世基业可待,朕心甚慰。”
三人听到这里,心里都咯噔一声,听着怎么像交待遗诏的意思?
难道,圣人大限已至?
三人脸色遽变。
“陛下!”
崔希真才一揖手,就被圣人挥手打断,“你们不用慌,朕一时半会还不会登天。”
三人松了口气,却不知圣人是何意思,心里还是悬着。
圣人说道:“可惜,自朕年事一高,便觉精力不济,为勤敏政事,用了延寿丹,则寿限已定,药石莫改。当年太清掌教曾说,朕若精心调理,寿数可期八十许。但朕不愿做一个暮年的皇帝!人一老,疑心病就重,猜忌心也重,容易君臣离心;思考国家大政的敏锐和果决行事的魄力也大不如前,处政已经难以与以前相比了,这是让人酸涩却又必须接受的事实。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需要有那个体力。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需要有那个精力。否则,都是有心无力。朕已老,而帝国如朝阳,应该是骏马奔驰,强健有力,不能由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头子拉着,那就是老牛拉骏车了。”
圣人爽朗而笑。
三人心中敬服,圣人面对生死的洒脱和大智大勇的抉择,绝非常人所能为,尤其一位九五至尊,放弃的是十年的寿命和十年的至尊皇权;但同时,他们心中又因为圣人寿限将近,一时悲伤难言。
殿中陷入悲寂中。
圣人一脸嫌弃的说道:“不要做出这苦脸!瞧瞧你们,一脸褶子的老黄瓜样,还皱眉苦脸的,瞧着就不赏心悦目。朕午时还想多用一碗饭呢。”
三臣:“……”
仰望御座上那位年已七十依旧英俊得令所有中年老年男人发指的皇帝陛下,一脸褶子的崔希真哼哼,“陛下说的好听,其实就是爱美吧。”翻了个白眼,“死了都要美。”
圣人哈哈笑,“朕知道,你这老黄瓜是嫉妒朕比你年轻英俊。”
崔希真冷笑,“年轻?——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圣人得意的,“人的底子好,装什么都好。像你,就是老黄瓜刷绿漆,也装不了嫩。”
崔希真气得一翻眼,就要捋袖子,准备与圣人大干一场嘴架。
圣人却是利索的一挥手,“不扯闲篇儿,说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