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嘉奖你永恒的孤独

当时吓得放手,是害怕店主觉得他破坏了规则,要把他也给一起杀了。

后来再也没对哥哥动手,是因为他只魔怔过那一次。

他和他哥从小关系就好,跟连体婴似的干什么都要腻在一块儿,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跟爹和医馆的大师傅学医术,一起在旅店住下。

他利用自己的医术、药材和决绝的心积累了相对而言十分庞大的一笔物资,本心也是为了哥哥不要活得那么艰难。

可是或许是被那一双双为了活下来不择手段的眼睛影响了吧,有一段时间他忽然觉得好累,哥哥像一个吸血虫一样趴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却消耗着他的精力和物资。

他魔怔了,所以想要把哥哥杀死。

但是店主那一眼让他清醒了过来。

店主见过他们依偎在医馆中的模样,他也从店主眼中的悲哀里回忆起了往昔。

风吹拂在脸上,青年的双手刚刚挖了雪坑,把哥哥的遗体埋进去。

他一屁股坐到店主旁边:“还有烟吗?”

中年人分了他一根。

其实青年根本不会抽烟,也从来没想过要去抽,他就把烟叼在嘴里,怔怔地看着巷中的砖墙。

雪灾持续了多久了?

不知道。

已经不知道了。

中年店主抽烟抽得倒是很熟练,他深吸一口,吐出烟圈:“就咱俩了,什么感觉?”

青年又笑了。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店主为什么总是会笑,好像早已将眼前的困境遗忘。

原来,没有什么再能失去,那所谓的求生完全不再重要的时候,笑才是最容易做出的表情。

“没什么感觉。”青年叼着没有点燃的烟,“就是忽然觉得雪灾没那么可怕了。”

他们不仅是店主和最后一个住户,可能也是他们所能达到的天地间,最后两个活人。

两个无所事事的人。

在这个不下雪的晴天,两人都没有外出找资源,反而是就坐在门前小台阶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天。

“我把账本跟我哥埋在了一起。”青年平静地说,“账本都用烂了,乍一下没了还有点不习惯。”

“我记得你哥还有个本子。”店主呼的又吐出一口烟,“也埋了?”

“那个没有。”青年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我看了他写的‘日记’,才知道原来他那么早就疯了,现在他都死了,黄泉路下就别让他再看那些了吧。”

一个哼笑的音节从青年鼻腔中溢出,他最终还是不适应叼着烟的感觉,用手把烟取下,一声轻叹:“之前我还疑惑,我想杀了他的那回,他为什么看着我的眼神那么了然,好像早就在等着那一天。”

“你知道,在我哥日记里,我是个什么形象吗?敲诈全体住户的大魔头,黑心医生,对老太太见死不救,对他几近折磨,还在别人的药里下毒。”

“所有人都疯了,就他一个人清醒,他看着那些糟糕的事情发生,心有正义,却无能为力,尤其是我这个弟弟——每天和他住在一起,成了他最大的恐惧。”

“所以在他心里,我对他动手是早晚的事,他每天都在怕我,后来又谴责我连死都不让他死。”

中年店主哈哈笑起来。

青年看了店主一眼,没问他这是在笑什么。

反正他们现在对什么都能笑,也不需要理由。

“黑心医生我认啦,毕竟收费高嘛。”

“可是不让我给老太太看病的是他啊。”青年把烟折了折,完全在当个玩具玩,“那老太太想看病,但是不愿意给我们任何东西,说自己这么老了,活着不容易。”

“我知道她是仗着年纪大想要贪便宜,但也没办法,人命嘛,我还真有点看不得老人生病,太可怜了。”

“于是我把老太太请进屋,结果那老太太看到我哥,就问我干嘛要带着这么一个拖油瓶。我哥可生气了,这本来就是他的心结,你说这老太太也是,这么碎嘴子干嘛,结果我哥要我把她赶出去,不让我治了。”

“我也生气啊,就没再管她。”青年蹂躏着手里的烟卷,“现在想来,就是那时候老太太说的话把我哥吓到了吧。”

“他老觉得我要丢下他,我那时候又忙又累,没能及时发现他的情绪,导致他硬生生把自己吓成那样,一脑袋幻觉。”

中年店主眼睛弯弯,过去让他觉得无能为力又心累的事情,现在以回忆的口吻说出来,居然感觉还不错。

他又吸了口烟:“我记得,下毒的也是你哥吧,他那天撑着身子从床上下来,把毒掺进去之后还在地上摔了一跤,又可怜又好笑。”

青年给店主补充:“也挺可恨的。”

“你还记得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大概记得吧,也是那人嘲讽我哥的腿,说了点不好的话,但老实说,我没想到我哥会在那人药里下毒。”青年随手抓了把雪团成球,朝前面的墙砸了过去,看着雪花四溅。

“他摔那一跤动静那么大,也幸好他摔了,不然我可能就把药打包卖出去了。”青年记得,最后还是他一点一点把毒药的成分挑出来,还好药材不是粉末状。

他可以不救人,但从没想过要毒害人,只要他敢,在旅店辛辛苦苦做了这么久的事就都白费了,没人会再去相信他卖的药。

而且以那群人的偏执和疯狂,说不定还会借机把他们兄弟两个“放逐”出去,好瓜分他们的物资。

“结果他在他的小本本上把这些事儿都推到了我头上。”青年也是无话可说,想想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小本本是给他自己一个人看的,不是在污蔑我什么。”

“他只是疯了,真的在幻想着我是恶魔,而他会成为最无辜的那个受害者。”

到旅店没剩几个人的时候,青年的哥哥的疯狂已经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

白天,哥哥总是拼命抓着他的手,说自己还想多活两天。

晚上,哥哥开始幻想自己早已绝望,一心求死,但是坏蛋弟弟非要留着他的命继续折磨。一边幻想,还一边在本子上写下来。

青年早就发现大哥有个自己的日记本了,只是没去看,他从哥哥眼神里就能看明白一些东西,没必要去翻那本可能会让他觉得良心喂了狗的本子。

“你真是个矛盾的人。”店主说,“最开始我以为你们兄弟两个情比金坚,他脑袋已经不清醒了,你都忍着他,甚至是纵容他。所以我看见你要掐死他的时候是真的挺震惊的,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

青年揉了揉眼睛,轻声道:“就一时没想明白,冲动了呗。”

人总是有冲动,尤其是在这么压抑的环境下。

但他冲动的时间真的很短,就那么一次。

总比有些一冲动就自杀了的人幸运,起码店主巧合地吓退了他一回,自杀的人却没有反悔的机会。

“行吧,那你自己呢?”店主的烟抽完了,他摸了摸口袋,没有再抽一根,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

“其他的不说,我就求你一件事儿。”

青年笑道:“你还有求我做事的时候呢?那不得赶紧说出来让我听听。”

店主哈哈道:“你怎么冲动都行,就是别一冲动不想活了,多活段时间吧。”

求你了。

你可能活不久,但能不能尽可能久一点点,不然的话。

等你也死了,就真只剩我一个人了。

整个镇子,就剩我一个人了。

中年店主是个讨厌孤独的人,他还挺怀念当时人来人往的旅店,众人挤在一起。

他的旅店本来也是为了热闹才开的,在这种没什么人会来的小巷里,等一个路过的缘分。

有缘人住进来,能用很少的价格拥有一晚安眠,没有谁会打扰。

所以他的旅店叫做安眠旅店。

可是现在没有人会再来住他的旅店了,他已经预见到了今后的孤独。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还是不够害怕,他总是在对未来的担忧中等着时光流逝。

下一个没有下雪的晴天,旅店老板推开店门。

他的身后已经空无一人了。

相比于他来说,其他人想活下来实在是太过艰难,青年答应了他多活一段日子,好像并没有做到。

上个晴天聊天的景象还历历在目,那时的青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青年浑身都是冻伤,控制身体像僵尸一样困难,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直直站着,坐下来的时候也会冬的一声。

青年当时为什么那么有聊天的兴致呢?大概是因为看到了哥哥写下的日记本后,还是伤了心,想在死之前对最后的人解释,还自己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也没有什么人在意的清白。

中年店主看着空荡的旅店和空荡的街道,忽然觉得这一切像是老天对他的一种惩罚。

住户门的内斗没有半点意义,荒诞可笑的游戏也只剩他一个观众。

那些人争来争去,最大的执念就是活下去,到头来全都是一场空。

店主原本是这么觉得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更加惊觉,到头来,他的人生才是一场空。

什么都没有了,他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整个冰雪的孤寂都向他一个人压来,就在这时,他远远看见了一个会动的人影。

店主害怕这是某种幻觉,害怕他也陷入了疯狂而不自知,但转念一想,疯了也不错,说不定他一转身,就又能看到旅店里塞满了拥挤的人影,热热闹闹。

方德明不知道店主在想什么,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直到来到店主面前。

他还是那种冷到扎手的模样,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袖,任由脖子和双手暴露在寒风中。

少年人的皮肤算不上多好,挺粗糙的,但一个冻裂的伤口都没有,干干净净,依旧像是从另一个美好的世界而来。

中年店主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