惢心走出九州清晏时,已经有些神思恍惚,险些让路上的鹅卵石绊倒。
江与彬急忙扶住她。
惢心闭了闭眼,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我曾经一直不愿意相信慎嫔娘娘的话,如今也是不得不信了。庶人乌拉那拉氏眼里,只有敌人和狗。生下来就离开母狗的小狗,当然一心一意忠于把它抱走的人。只恨我从前糊涂,还以为乌拉那拉氏把我这个没背景靠山的孤儿抬举上来,是真的看重我。”
江与彬安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惢心与江与彬离开,皇帝叹了口气。
他现在更加确定,如懿就算对家族很多事情不知情,只怕也潜移默化地受了很多影响,反过来也更让他觉得桂铎的手书所言非虚。
他忽然感到很空虚。
他与如懿,从他自以为的年少情深,后来情分磨灭,到现在算计提防,临了,居然连一开始的青梅竹马恐怕也是乌拉那拉氏的布局。
嬿婉为他取来一件石青色暗花缎褂子,轻声道:“皇上,过了中秋,天渐渐凉了,要不要披一件褂子?”
皇帝突然道:“嬿婉啊……罢了,进忠,陪朕四处走走。”
嬿婉恭敬行礼道:“奴婢恭送皇上。”
皇帝走出一步,忽又回头道:“嬿婉啊,朕既已决定将你封为常在,你从今日起不必伺候了,先去皇后那儿住着吧。”
出了宫殿,进忠提着一盏羊角灯,随皇帝一同漫步,夜色如水,清冷的月华照耀在宫道上。
进忠找着话题,说:“皇上,今夜月光正好,您想去平湖秋月,还是上下天光?若不是齐太医说您的肠胃还不能受寒,便能泛舟湖上,看那湖水映着月亮,多有趣儿!”
皇帝吟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进忠知道皇帝又开始犯那风花雪月的臭毛病了,却正合了他心意,便说:“皇上,前头有一座小佛堂,栽着竹柏,要不去那儿看看?”
皇帝笑骂一声:“着相!罢了,东坡居士也夜游承天寺,朕便也乘兴而去吧。”
进忠回头对一小太监道:“去,让佛堂伺候的奴才们预备着接驾。”
皇帝进了佛堂院子,忽听得耳边传来一阵幽幽叹息,接着是半阙《水调歌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信女无福为皇上诞下龙嗣,只求我可怜的孩儿,无论来世去了何处,中秋月圆之时,能与信女同沐月华,共此婵娟。”
皇帝转头一看,只见一女子背对自己,倚靠在门外廊柱,抬头望月,在月光下依稀看到她简单穿一件月白色团荷花暗花绸女衬衣,外罩一件银灰色缎褂子,头发简单梳了一个包头,简单地插着一支素色银簪,用一条花样简单暗花缎抹额挽着,鬓发微微松开。
皇帝止住要上前问话的进忠,悄悄走近。
那女子转过脸来,是阿箬。她几乎不施粉黛,双目微红,眼中露出点点哀伤之意。见着皇上,就要跪下行礼。
皇帝纳阿箬入宫,本是贪图阿箬美色,宠幸过几回后便觉得阿箬虽是官宦千金,又是高门美婢,但浅薄张扬,平日里又掐尖要强,便渐渐失了兴趣,冷落下来,不过偶尔想起来召幸一回。
可今日骤见桂铎手书,皇帝一边惊觉乌拉那拉氏算计,一边又觉得阿箬如此,也是因为常年名为丫鬟,实为人质,既不受父母教育,乌拉那拉氏又并未费心调教,长此以往,自然是这么个样子,心下便有些怜悯,此时见阿箬不似平日里装扮华丽,明艳逼人,却更显出一分楚楚可怜,弱柳扶风,又出口吟诵东坡名句,当下更加心疼,扶起阿箬道:“慎嫔还未出小月,怎么夜间到此?若受了寒凉,更不好了。”
阿箬抽泣了一下才道:“皇上,臣妾自失了孩儿,日日以泪洗面,皇后娘娘心慈,告诉臣妾,孩子不能长留,乃是因为孩子是天上仙童,才与人间之母缘分浅薄,只是虽是未成的母子,却是有一线缘分牵着,来世也许仍有母子的缘法。
臣妾知道皇后娘娘是想宽慰臣妾,可又忍不住将这安慰之语当真。若是这孩子真回到九天之上,伴神佛之侧,与臣妾也总能看到同一轮圆月。臣妾在月下佛前,潜心祈求,也许还能多求一丝来世的缘分。”
皇帝一听,也伤感起来,对阿箬道:“阿箬啊,朕陪你,为孩儿在佛前上一柱香,可好?”